在漠北见到他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心疼。
他的神情慵懒闲散,却透露出一种寂寞。
这麽多年过去,我们都已经老了。
老了,便会觉得疲倦。
当年两个人不肯服输,不肯低头,最终却都落得遍体鳞伤。
我走过去,坐在他面前。
他夜星般的瞳仁中的我,一身残破惨烈。
而他在我眼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虽然是武林盟主,可是他的天下里,没有了重楼,没有了凛熙,也没有了我。
他一个人静静地持著剑,一个人静静地天下无敌。
他比我还要寂寞得多。
如今我先低头,邀他去无极堂。
不是难堪,不是尴尬,不是委屈。
因为心底依旧藏著最刻骨铭心的一句话。
一句我辗转反侧,夜夜沈思,几乎要深深地印到心里魂里的话。
“从头再来,好麽?”
(十六)
我面色有些发青,沈默了良久,最後只是木木地开口:“还有麽?”
“什麽?”穹隐凤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还有别的伤麽?”我又重复了一遍。
穹隐凤笑了笑,幽蓝色的凤眼里划过一丝柔和:“你又何必非要知道,而且……其实也没有……”
“把衣服脱了。”我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说:“你不说我自己看。”
穹隐凤默默地看著我,然後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反手撩起单薄的长衫,露出蜜色的光滑背脊。
他背对著我,手指慢慢地摸索著,最终停在了细窄的腰间,一处约寸长,两指宽的伤疤。
却是一处狰狞可怖的烧伤。
我皱起眉毛,其实这道伤疤很明显,我跟他做的时候自然也早就看到过,可是我却没有想过居然是在牢里留下来的的:“地牢里也有火?”
穹隐凤摇了摇头,顿了顿平静地开口道:“是我自己用烙铁烧的。”
“为什麽?”我登时愕然。
“因为他们刻了字,我不想留下来。”穹隐凤淡淡地说。
“刻了……什麽字?”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著那块伤疤。
穹隐凤却沈默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隐凤?”我轻声问。
他咬了咬牙:“婊、子。”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我深吸了口气,却不知该说些什麽,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嘴唇一点点,轻柔地亲吻著他的伤疤。
穹隐凤没有说话,我能感到他的身子绷得很紧很紧。
额头抵在他莹润细腻的蜜色肌肤上,我忽然觉得疲倦,很疲倦。
当年的那些事,又算怎麽一回事呢。
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乱成了一团,怎麽扯……都扯不清楚。
穹隐凤放下衣衫,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幽蓝色的凤眼古井般深邃。
“没有什麽了。”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说。
我觉得松了一口气,我真的不想再发现别的痕迹了。
“你知道麽,小墨。”他忽然平静地说:“你今天看过了也好,以後就不要再想了。”
我沈默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麽。
“都过去了。”他坚定地看著我,幽蓝色的凤眼里没有怨怼,只有淡淡的柔和:“三年了……真的,都过去了……”
我摇了摇头,只是沙哑著嗓子说:“睡吧。”
穹隐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把我狠狠地摁在床榻间,他的唇舌疯狂地攻占我的嘴唇,肆意地在我的口中侵略著,舌尖纠缠在一起,我双唇微张,顺从地任他动作。
他很久没有这样霸道的亲我。在灯火下,那双凤眸似乎也恢复了往昔的傲气风流。
我有些沈醉地微闭双眼,搂住他的脖颈。
夜风清凉地吹拂过我们的发丝,发尾旖旎地缠绕在一起,我第一次觉得,这漠北亦是温暖如春。
“我们出去喝酒?”穹隐凤一边亲吻著我的发际,一边低声问。
“好。”我点点头。
於是,半个时辰後的我,浑身上下挂满了一般大小的酒坛,而一旁的穹隐凤则优哉游哉地牵著马,马背上驮著帐篷。
寒风凛冽地吹著,穹隐凤不由偏过头去咳嗽了几声。我虽然因为叮叮当当地挂满了一身的酒坛而怨念,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掌,渡了一道内力过去。
穹隐凤转头看向我,轻轻笑了笑。
他幽蓝色的凤眼在夜色中,闪动著璀璨的光芒。
渡完了内力,我却没有松开手,两个人十指交缠,在漠北的夜里安静地走著。
这样孩童一般的姿势,却让我觉得很安心。
穹隐凤回头问我:“重麽?”
我可怜巴巴地看了看身上零碎的挂著的酒坛点头:“重。”
“来。”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帮我拎一下,谁知他只是解下一坛,拍开坛口,仰头喝了起来。
“你这个无耻的人。”我喃喃地骂了一句,却被他蒙上一层琥珀色酒液的薄唇吻住,又烈又呛人的酒从他口中流入我的唇间,接著滑入腹中,一股火热升腾而起,只觉得唇齿留香。
“就在这里吧。”穹隐凤放开我,眼里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反正到处都一样。”
“那你还让我拎著这一堆走这麽远?!”我非常之郁闷。
“我想和你走走。”穹隐凤轻声说。
我的怒火顿时熄了,认命地一个个酒坛往下拿。
穹隐凤把帐篷从马背上拿下来,然後慢慢地在黄沙上安出了一个小帐篷包。
那个晚上。
我们俩坐在一个沙堆上,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坛酒。
我仰头望著大漠上的月华,那光芒苍凉地挥洒而下。
身旁是空空的酒坛,我只觉得脑子晕晕的,显然是已经喝醉了。
穹隐凤忽然把我扑在沙堆上,胡乱地亲吻著我的脖颈和下巴,他低声说:“小墨,我要上你……小墨……”
我不知道为什麽被他亲得笑个不停,大概是真的醉的不清,过了许久才抬起头迷迷糊糊的说:“这里这麽冷……你真的舍得让我脱衣服?”
他不答话,舌尖只是火热地舔过我的鼻尖额头,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看著他亮得出奇神采奕奕的凤眼,忽然翻身把他压在了下面,咬了一口他的锁骨,傻笑著说:“你这个飞禽类……”
“什麽?”他似乎没听清。
“我说你是鸟类。”我又咬了一口他的耳朵,觉得笑的要喘不过气来了,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了似的。
穹隐凤又翻身把我压了下去,他认真地摸了摸背後:“那你看,我有翅膀麽?”他的凤眼笑得眯起,弯弯的弧度好像月牙。
我这才隐隐约约的觉得,他一定是也醉了。
两个人不老实地翻来滚去,过了一会儿,只听扑通一声,一起从沙堆上跌了下来。
我看著他跌得灰头土脸满脸黄沙,只有一双熠熠生辉的发亮凤眼看著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累了。”他晃了晃头,慢慢地说。
“你这个笨鸟类。”我抱起他,歪歪斜斜地帐篷走去。
(十七)
我在漠北和穹隐凤又待了两个月。
一直到距离我和凛熙的三年之约还只剩一个月的时间,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也是时候动身回去了。
我已经等了三年,可是迫不及待的同时却有些舍不得穹隐凤。
那次他因内力耗尽发病之後,我开始秉承一个好小攻的习性,每次都努力让他很舒服。
穹隐凤大人见我实在是很殷勤地在伺候他,也没提过要再压回来。
他不是个拘於上下之分的人,对快感很坦然大方。
我让他舒服,他也就很配合。
他动情时候那湖水一般潋滟的幽蓝瞳仁,还有那低沈性感撩人至极的呻吟,都让我如登极乐。
我总是感慨,有些人在床上就是这麽有天赋。
无论是做攻时候的霸道俊美,亦或是做受时候的魅惑迷人,都自然得无须伪装,让人销魂到了骨子里去。
我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
换上了身清爽的玄黑色长衣,拿起那柄长剑,我总算慢腾腾地整理好了行装,可以出发了。
他还在外面批阅著卷宗,灯火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著笔,背脊挺拔。
其实我还没有和他说要走这件事。
不知道怎麽开口,於是就拖到了最後一刻。
“隐凤……”我站到他面前,一脸局促。
“要出去?”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著我的行头。
“恩。”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我该回去了,回极乐宫。”
他的眸子晶亮晶亮,那瞬间,却有些怔怔地愣住了,那缓不过来神的样子,让我心里一疼,却也只能勉强笑了笑,生硬地开口说:“不送送我麽?”
他的笑容也显得微微茫然,点了点头,轻轻的一声:“好。”便背过身去,起身拿起外袍,披在身上。
我和他都牵著马,却不舍得骑上去。漠北虽然看起来广阔无垠,可是策马行进,却并不算太大。
黄沙狂暴地翻滚著,寒风凛冽。
我们俩沈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我轻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修长的手指在寒风中冰凉冰凉,我揉了揉他的指尖,只觉得开始发热的时候才紧紧地攥在掌心。
穹隐凤咳了咳,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破碎。
“你少喝点酒,晚上要穿多一点,你这肺病,还是要求医看看怎麽调养的。”我慢吞吞地说。
“为什麽这麽急著要回去?”穹隐凤忽然开口。
“因为……要回去,等凛熙……”我犹豫了一下轻声说。
穹隐凤没有说话,墨黑色的发丝在夜风中飞扬而起。
“还有,你以後动手小心些,再发生那种情况,实在不好受的。”我絮絮叨叨地,感觉自己像老太婆一样多话:“我回江南再帮你看看,有好医生带过来给你瞧,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穹隐凤还是不说话,面容古井般波澜不惊。
我也只得沈默,两个人背後,就是那一轮苍茫的明月。
“就到这里了。我不想再送了。”他忽然站定,默默地看向不远处的小城。
“隐凤……”我心里一疼,轻声唤道。
“你知道的,我只要你一句话。”他猛地转头看向我,幽蓝色的凤眼璀璨得仿若碎裂的宝石:“只要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只要你说出来,无极堂我不会稀罕,天上地下,我都随你去。”
风猎猎地垂著,我们的袍角衣袂翩跹著。他看著我,凤眸里是无尽的决绝和坚定。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可以的,隐凤。”我生硬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都要裂成了两半。
那是凛熙。天南水北,都再也寻不到的凛熙。我夜夜魂牵梦绕的凛熙。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无牵无挂,坦然地听他的答案。
穹隐凤的胸膛起伏著,呼吸有些紊乱,凤眼里也不知是哀伤还是漠然。
我勉强露出笑容,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其实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凤凰。”
穹隐凤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应我。
“从来都是,没有变过──高傲,光鲜,霸道。”我喃喃地低语著:“我是真的喜欢你……又喜欢,又羡慕……而且总是不知道,到底该怎麽爱你……那麽想击败你,却又不愿真的损伤了你的羽毛……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时候,也非要自己先占有了你……这麽多年过去了,见到你,还是会觉得心悸……隐凤,隐凤……”
“小墨……”他终於开口,声音有些微抖。
我嘴角的弧度弯的更大了些,温柔地轻吻著他单薄微凉的嘴唇。
“走之前说这些,是想让你清楚……你没有变,依旧是那个穹隐凤。我知道,你骨子里的傲气没有变……功力不在了,可是你依旧在……明白麽?”我认真地看著他幽蓝色的凤眼。
穹隐凤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我终於松开他,转身。
却在那瞬间,被他在腰间死死地抱住。
他的手臂箍得那麽紧,那麽紧,紧得好像要把我勒死在他怀里。
他的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肩膀,我听到他破碎脆弱的声音:“小墨……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语调绝望得像是雪地里受伤的狼。
我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比此刻更狼狈软弱的时候。
可是我最终,只是深吸了口气,伸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折损了他这一丝绝望的傲气,最後的恳求。
我们之间,回头,已是云山千重雾。
(十八)
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从漠北一路赶回了江南。
路途上换了三匹马,我却根本连一夜的休息都没有。
我不想停下来,只觉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