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沈默著走进了竹林。
风吹过竹叶,发出簌簌的空寂声音。
走了一段路,我忽然站定,淡淡地说:“你想跟我说什麽?”
斑驳的阴影笼罩在玉卿的脸上,只有那双明锐的凤眼闪动著黑亮的光芒。
“你没有什麽想问我麽?”他低声开口。
“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麽?”我点了点头说,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玉卿靠在一截竹子上,神色平静地说:“师兄上次来的时候,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
“其实医神门里,绝顶的天才有两个,一个是凛熙师兄,他的本事我是比不上──但是仅次於他的,就是我。”
有些自傲的话,他说起来,却没有丝毫怪异之感。
“所以也就是说,这世上,极少有我治不了的伤。”玉卿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怔楞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看到重楼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棘手,很棘手。”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无措地看向了一旁的青竹。
“神奘族的杀神体质百年难见,修炼的功法也极其凶险,但是练成了的话,就是近乎天下无敌的存在。”玉卿说著看了我一眼,淡淡地接道:“看得出,你现在已经是很强了,但是杀神练成之後,绝对不会比你现在的状态差。”
“我知道。”我只能点头。
“重楼在练武上,也是绝顶的天才。二十多岁就练到杀神功法巅峰的人,神奘族历史上估计也没有过。但是杀神体练成之前,有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比脆弱的。这段时期,他绝对不能运内功──所以,就是一个没有练过功的成年男子其实都可以轻松杀了他。”
“那段时间,他本来应该在神奘族静养的,可是他却去了极乐宫,对吧?”玉卿锐利的眼神看向了我,淡淡地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他还因为你的事情不要命地赶去了耀日门,对麽?”
我觉得有些慌乱,喃喃地说:“那时候……那时候,他明明有功力的啊……”
“哈,说起来我就生气。”玉卿嘲讽地一笑:“他那样强行催动功力等於是自己把自己的功夫废了,经脉大为受损,但只是这样而已的话,我救起来也不算太费力,或许有一天还能帮他恢复了功力。但是糟糕的是,他到强弩之末的时候还强行启动了杀神体,这跟找死简直没区别。”
“那,那……”虽然已经见到了重楼,可是听到这些话,我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再加上疯狂的战斗,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最後还掉下了悬崖,摔得腿骨肋骨都断了,所以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差不多死得彻底了。”
玉卿凤眼里划过了一丝迷茫,似乎也已经陷入到了回忆中,轻声说:“我其实只是想救救试试,毕竟受了这麽重的伤还能留下一口气的人并不多。当时我自己心里也没觉得他能活下来。他全身上下九成的经脉都损伤得很严重,伤势是一方面,主要是治的时候太痛苦了……我学医这麽多年,真的完全没有想到,有人能这样……硬生生地挺下来。”
“後来听到师兄说一些事……还有见到你,我终於明白为什麽他能挺过来。”玉卿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不顾一切想要的东西,所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活下去。”
……
我觉得眼角发酸,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头,看著苍茫的月色。他总是这样,简单到了极点的执著。他用他的生命在爱我,当年的我却竟然怀疑他。
“他失忆这件事,最近我已经找到了救治的办法。”玉卿淡淡地说。
“什麽?”我猛地看向他,只觉得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但是我不想让他记起从前。”玉卿脸色依旧平静,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能放弃他。”
我脸色发青,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著玉卿。
“我爱他,但这不是我不想让他恢复记忆的理由。”玉卿的手指轻轻抚过碧绿的竹身,凤眼淡然地看著我,继续道:“但是……倘若你爱他,就不该让他想起来。”
“是麽?”我微微一笑,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冷意。
“你给过他的记忆,也并不是那麽美好的,不是麽?”玉卿凤眼里划过浅淡的嘲讽:“你觉得他真的愿意想起来麽?”
我顿时觉得胸口如遭重击,有些喘不过起来的感觉,只是沈默地看著玉卿。
“不信任他,让他一个人对抗数千人,经脉断了十之八九,身受重伤还掉下了悬崖……再加上治伤时候,那种简直要把人逼疯的痛楚,甚至直到现在,阴雨天的时候很多关节的地方依旧疼得像万针穿刺一般。”玉卿越说越快,锐利的凤眼冷冷地看著我,我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无从辩驳:“你真的觉得,他想要这样的记忆麽?”
玉卿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轻声说:“他现在很单纯,过得日子也很快乐。虽然偶尔会想到失去的那段记忆,但是慢慢的,他就会彻底忘了那段过往,这样平静的下去难道不好麽?”
我近乎是偏执地沈默了良久,才看著他一字一顿地沈声说:“你这是在要求我放弃我的爱人,我这三年来日日夜夜都想著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爱人,你觉得我会答应你麽?”
“错了。”玉卿摇了摇头,走近了两步,凤眼紧紧地盯著我,他平静而坚定地说:“我没有要求你放弃任何人。我只是在让你做一个选择。”
他面对著我已经有些狂暴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畏惧,淡然地继续道:“我只是在要求你──在你自己的愿望,和他此生的安宁快乐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想理直气壮地拒绝,可是浑身的力气却仿佛瞬间被抽光了一样,甚至需要扶住身後的竹子才勉强笔直地站好。玉卿说出的每个字都在我脑海中回响著,我只觉得自己那瞬间变得那麽的卑微弱小。
我张开口。最终从嘴里无力地吐出的几个字却是那样的无奈:“我会考虑。”
我会考虑……
落寞而寂寥的风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舍不得重楼。那样的,小狗一般虔诚地依恋著我的男孩子,我怎麽舍得把他让给别人的。
只是想一想,心里就不能接受。
那是我喜欢的人。他是属於我的。
他那麽决绝而炽烈,那麽一往直前,可是到头来,却遍体鳞伤。连最高明的大夫都无能无力。
刚刚扎针时他眼里的惊恐,我只要想想就觉得心疼。
他很认真的爱我,很单纯的想离我近点、再近点。
他就只有这麽简单而微小的希翼,可是到头来,却是我没有相信他。
……
慢慢的,他就会彻底忘了那段过往,这样平静的下去难道不好麽……
我只是在要求你──在你自己的愿望,和他此生的安宁快乐之间做一个选择……
忽然间,好像冷汗浸了满身。
若是三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重楼带走。
可是如今,一切都已不同。
这三年,我不在他身边的岁月,他自己一个人快速地成长著,蜕变著。
曾经乖巧的以为可以抱在怀里一辈子的人,如今终於变得让我再也没有权利为他做任何选择。
我觉得心里很疼,很疼。
(三十四)
月光下,重楼俊美的侧脸像是融进了银色的微光中,宁静而稚气。
我的指尖拂过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唇……每一处都是曾经属於我的。
初见他的那年,他也就十八岁而已。少年挺拔如碧竹的身板,罩上了玄黑色沈寂肃穆的黑袍,就显得有些超越年龄的冷凝。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在望著我的时候,那麽深情款款,宠物似的清澈依恋。
这麽一晃,七八年都过去了。
他也一下子就成了二十五六的青年。月光下,漂亮的轮廓越发深邃动人,曾几何时他已经完美得让我无法逼视。失去了记忆之後,再也没有了表面那层肃穆的面具,他看起来反而比当年还要年轻一些。
心中一阵悸动,忍不住就俯下身,轻轻吻住眉心那有些衰败的灵花。那里的伤疤使皮肤微微残破,却让我克制不住地用舌尖温柔地轻轻舔著。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著,蝶翼一般。
这个单方面的吻却瞬间让我有些不可自拔的味道,仿佛当年那缠绵的劲头都回来了。
“夙……夙墨……”有些弱弱的声音响起来。
我这才忽然发现重楼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有些茫然地看著我。
我顿时觉得脸发烫,天,这种状况也太丢人了吧,我简直就像是个欲求不满的猥琐大叔在迷Jian年轻的小帅哥。
立刻跟他分开,我只能讪讪地笑了一下。
“唔。”他下意识地轻轻伸手用指尖触了触眉心,脸颊在月光下却隐隐有些发红。
我看著他跟当年一模一样的羞怯神态,竟然有些失神。
“夙墨……亲了我麽?”重楼有些傻傻地问。
“啊,对,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我语无伦次地解释著,觉得越发的丢人。
“还没人亲过我呢。”他的神情竟然还有些乐呵呵的,加上那双细长狐狸眼弯起的样子,狡黠和傻气混合在一起,格外的滑稽:“好……好温柔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用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有些无奈地说:“你这个小笨蛋。”
“夙墨一直在这里陪著我的麽?”重楼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单纯的开心:“其实,其实我睡著了不会无聊的……”
“好了,其实是我无聊……来看看你。”我笑了笑,忽然轻声问:“每次针灸的时候都这麽疼麽?”
“恩。”重楼有些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每隔几天就要针灸一次,如果不这样的话……寒气重的时候,我会疼死的。”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感觉他指尖处有些微微发凉,很是心疼地揉了揉,直到两个人的掌心都开始发热,我才忽然间有些不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掌。
青年微微睁大的狐狸眼在灯火下亮晶晶的,很是晶莹剔透的色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有些发愣。
“夙墨……”他的脸蛋上有些微红,神情有些微微的局促。
“恩?”我低低应了一声,抬头看著他。
“你……”重楼犹豫了一下,狐狸眼里闪过紧张的神色,顿了一下才小声说:“你真好看。”
我楞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迟钝地“啊”了一声。
这种称赞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如今已经一把年纪了,早就不该再因为一句好看就喜形於色,可是此时心里却觉得一阵狂喜,开心得都不知道要说什麽。
重楼似乎觉得没有说清楚,想了想,又很坚定地添了一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忍不住一笑,捏了捏他的下把,戏谑地说:“那你加起来一共见过几个人啊?”
“加,加上你……两个……”重楼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有些心虚地小声说。
“哈哈。”我很恶劣地笑了起来。
重楼看了我的表情,很是不服气地辩解起来:“但,但是,我就是感觉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包括我受伤以前的人!”
“是麽?”我有些迷茫,顿住笑声,轻声问道。
“嗯。”重楼刚想点头,可是却忽然想起来什麽似的,沈默了良久,才低声说:“可能……可能有一个人除外。”
我心里忽然很乱,呼吸有些急促地问:“是谁?你,你想得起来麽?”
“啊……不,想,想不起来……好疼……”重楼似乎一瞬间如被电击,身体颤抖著用手臂紧紧抱住头,痛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三十五)
我吓了一跳。只能不知所措地紧紧抱著他,他在我怀里克制不住地猛烈地颤抖著,脸色煞白的可怕。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喃喃地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都要跟著作对,只听外面轰隆一声霹雳般的雷响,闪电划破长空,滂沱大雨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
小小的竹屋在狂风暴雨中显得那麽弱小不堪一击。
寒风夹带著雨丝刮进了竹屋里,小小的雨珠洒在重楼的脸上,我低头一看,只觉得心惊胆颤。
他的脸已经全无血色,琥珀色的狐狸眼里满是痛苦到了极点的绝望神色。
“我,我去叫玉卿,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我语无伦次地说著,想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不走……”他的脸上有著种幼稚的执拗,紧紧的抓著我的手。
“你这样下去……我会担心……”我只能低声哄著他。
“每个月,每个月都有这样几次的……没事,我知道的……”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小声说。
我只觉得头都被搅得发昏,想了想,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把他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