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褚楚。五岁时被买进周家,贴身伺奉同龄的周家小少爷。周家请来最好的夫子,褚楚以为是来教导少爷的。没料到却是为他请的。
如今年近十五的他已是寒窗十年、饱读圣贤了。
这家人到是奇怪得紧,专为他人做得嫁衣裳,何况他只不过是一个伺僮。相反不管少爷求知好学的欲望有多强,老爷都是坚决不会同意让人授予他半点学识的。
周家没有女主人,听几个爱嚼舌根的下人道夫人死后老爷从未正眼瞧过其他女子。而那个委婉动人的大小姐也已在一年前出嫁。
过去时常看到少爷问小姐为何老爷不让他识字,小姐只是落泪从不言语。
褚楚心里头明白老爷还是向着自家孩子,他让人教他念书,还不是为了让不懂学问的少爷身边有个有见识的伺僮以防被人欺负么。但到周家的十年里从未有人提起或敢提老爷不让少爷念书的真正原因。
“呃……”
底下发出一声小小的呻吟,褚楚发现风筝线越勒越紧,少年的衣袖已被勒破。
“忍一下噢,少爷,我帮你解!”褚楚俐落地解起两人身上的束缚。
有时与夫子谈天阔论地议及诗辞歌赋,褚楚真觉得自己才像个少爷。但他不是,就从他们的衣着上看他就不是。少爷穿得是上好的丝绸,他只配着粗糙的麻衣。
“哈哈……好一副双凤戏水图啊!”
闻声而去只见一个诗人浪客模样的人正瞅着他们笑。褚楚年幼学问却不浅,听出这话中话的意思,加上他为人好胜泼辣,立即起身叫骂:“去你的!少在这里发表淫论,闪远点!”
诗人到也不怒,心道:好个厉害的小伺僮。
“鄙姓张,单名一个翰字(友情客串)。敢问公子姓甚名甚?”
“你爹姓褚,名还是念楚,懂了么?”
张翰不理会褚楚的傲慢无理径自向另一少年靠近。云游四海见过的美女俊男数不胜数。而这等绝色到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年的气质仿若与这郊原美景溶为一体,但又自然地成为主角,使天地万物也不自觉地成了陪称。张翰突觉见到此等尤物真可谓三生有幸。
相较之,那些所谓的国色天香、千娇百媚都是如此的贻笑大方。
“问我么?我姓周,名小史。”笑面如靥,在褚楚没来得及捂上他的嘴,小史已经脱口而出。
“你就是洛阳城内周氏的公子?”张翰显得兴奋异常。
早闻皇城内有一人家生有一年近十五,有着倾国之貌的男孩,今日有幸见着,果然名不虚传。
“是又怎么样?收了你的贼眼,再看我家少你我可唤人喽!”
身处郊外,其实再唤也唤不来半个人。张翰觉得好笑,目光又落到这俏伺僮的身上。
伶牙俐齿,不愧是陪在周小史身边的人。样貌也是清新脱俗,但与小史相比却又根本无法逾越分毫。
张翰微笑着背过身走到一边坐下,从布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口中还念念有辞。
褚楚见他不再骚扰,便拉着小史跑向一边摆弄拽落在地的风筝,对他不加理睬。
过之不久,张翰恭敬地呈给小史一幅书稿,小史好奇地打开观望,但他根本看不懂一个字。立即就被褚楚抢了去。
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
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
尔刑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
转侧猗靡。顾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上面写了些什么?”小史饶有兴致地寻问。
“你不识字?”张翰大感意外。
“哼!全是此淫诗秽辞。少爷,这老家伙变着法骂你呢!咱甭理他”
好像并未听见褚楚挑衅的话语,小史指着书稿上一只飞舞的凤凰道:“这是山鸡么?真漂亮!”
“对!就是只发疯的鸡!少爷,他骂你是只发疯的鸡呢!”褚楚三两下把书稿揉成一团塞至衣袖。
“唉!”看着这主仆易位的份上,张翰觉得有些可悲。“上天造物必有用,此等相貌必定有它的用武之日。公子好自为知。”
行如流水的本性,一晃就没了踪影。
见人走远了,小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有些生气的褚楚。
“少爷,咱们离家都四天了。是时候回去了。”
天色渐暗,褚楚实在不想再住这简陋的客栈。见主子玩心未免,深悔当初不该答应带他溜逃出城。突然灵机一动。“呃……大小姐今儿个好像要回娘家耶!”
“啊?姐姐要回来?干嘛不早说?趁城门还没关,我们早点回府吧!”一听到婉儿要回来,小史显得一脸高兴。
周氏千金周婉儿去年嫁给了城内另一经商人氏,男方对娶得如此冰雪聪明、又擅于打点商务的贤内助深感欣喜。五个月前又传来害喜的吉讯。
自从婉儿身怀六甲,便被婆家好生照顾起来。将近半年以来未曾回过娘家。
小史自小就被父亲看管得紧,不能去看姐姐。此次出游也是瞒天过海地偷逃出来。
他生来无母,父亲也很少与他言语。只有姐姐像个长辈般呵护照顾他。
姐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她还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懂得经商理财。在小史的心里,婉儿的地位已经超过了姐姐,靠近了理想中母亲的位置。
“老爷有令要是我与少爷一天夜不归宿就等着板子伺候。现今已过了四个昼夜。我瞅着大概已和城门口的仕卒打过照护候着咱们了!”
“到家有姐姐在,不会有事的。城门不能进,要不咱俩就想办法混过去!”
第二章
一路从郊外风驰电掣般奔回,天色渐黑,夕云顶端“隆隆”作响,想必定会下场大雨。
小史与褚楚主仆二人瞧见把守城门的兵士正一个一个地查检过往行人、货物。深知走正门行不通,借着交班更衣的空隙偷拿兵士换下来的铠甲。准备光明正大地进城去。
两身八尺男儿穿的铠甲套在两个玉雕少年的身上显然变得极为不合身。
褚楚一边用手抬着帽檐以至不遮去视线一边催促小史加快动作以防兵士交班回来。
小史穿戴完毕后,嘲笑褚楚模样滑稽。而自己一迈步却也“乒乒乓乓”地发出声响。
两人相视一笑,好不可爱。
“少爷,快啊!”
顺利地登上城楼,正逢换岗,此处兵士稀少。偶尔经过一两个也碍着劳累不与之搭讪。
现在只要在沿着扶梯下去就进洛阳城了。褚楚身手较为敏捷,雷厉风行地在前方开路。小史却显得有丝心虚小跑着跟在后面。
“喂!前面那两个是哪个旗的?冒冒失失地干什么去?”
忽听背后有人叫唤,小史的双腿不听使唤地盯在了地上。
褚楚,别走啊!有人叫我们呢!
见褚楚仍一个劲不回头地向下冲,小史心中又急又恼。他生性随和、文静,就是学不来这厚脸皮的事儿。虽然急着回家见姐姐,但提议偷换他人之物固然有错在先。
“少爷,别管他,放大了胆,下来!”
褚楚奔至一个安全的转角即用细若蚊咛的声音叫唤。小史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看懂他手舞足蹈的应该是叫自己下去。
怎么能下去呢?人家在叫呢!我们偷拿了人家的衣物本来就理亏。既然被捉住,就干脆认个错,不能继续跑的。
认准了这个理,小史硬着头皮转过身:“这位大哥。我是洛阳城里周氏的次子。家父为人拘谨,恐怕已经通告了各位要候着我。实在是毫无办法才出此下策。刚刚跑下去的是我家仆人。他……天生有些耳背,请大哥见量!”
“你说你是周相公的次子,那不就是周小史?”
出乎意料,将士未对小史等偷盗的行为震怒,反到关心起他的身份。
“正是。”小史答道。
天空压抑下一片乌云,越发昏暗。将士举过边上的火把靠近小史。
顿时,因他的姿色倒抽一口气。就连整整一日站岗的疲劳也减去不少。
“天下间果真有如此绝色!”他忘忽所以地赞道,随之又转成叹惜。“你走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是像你这等稀世珍宝。离开活阳城,有多远走多远。切记永远不要回来!”
小史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叫他永离洛阳?就算偷玩了几天,爹也不会生如此大的气将他逐出家门吧!☆樱海小居☆
刚想仔细寻问,只听得“砰”的一声,将士应声倒在了他的面前。
“你疯了啊!人家好心没对咱们动粗,你干嘛砸晕他?”小史被鬼魅般突然冒出来的褚楚吓了一跳。
刚才还弃主而逃的他不知何时捡了块大石头,并绕到了将士身后着着实实地将人敲昏了过去。
“走啦,我的大少爷!人心险恶又不是你这般没读过书的人能懂的。”褚楚迅速地解开二人身上的铠甲以备逃跑时减轻负担,加快脚力。
“哼!我是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有恩必报,危难之时不可背信弃义。”
褚楚深知踩了主子的痛处,加上刚才自己落荒而逃,小史跟他扛上了。
“我现在不来救你了嘛!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走啦!”
好一个欲擒故纵,才走了三两步就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这个主子呀,好搞。
※ ※ ※ ※ ※ ※ ※ ※ ※ ※
快到府邸时,天空突降暴雨,整条街不见半个人影。抬头望去,只见万丈江流势如破竹地砸下来。
落汤鸡般冲至家门口的屋檐下,褚楚准备扣门,却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
“哈,少爷!咱们完了,老爷定是发动整个周府上下出去找咱们,急得连正门也没关。”
小史只觉浑身被雨淋得发冷,不与褚楚调侃,径自跨进门槛。
硕大的前院竟见不着一个仆人,就连周相公钟爱的茶花盆栽也搁置在室外,任大雨灭噬。
梁上的灯笼无一不被雨水浇熄,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点燃。更有几只被吹落在地,无力翻滚,被风戏弄。整个一幅萧条景致。
“来人啊!少爷回来了!”褚楚也感觉不对劲,大声唤人。
“爹!姐姐!我回来了!”小史的心不由地焦急起来,赶忙向里冲去。
“吱噶”一声推开了前厅的木门。
“——”一道银色的闪电凭空劈来,犹如一把锋利的巨剑直插入他的心胸。
又是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彻底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肺,整个四肢百骸也仿佛完全震散。
呼吸刹那被扼制住,灭顶的气息随之而来。
悬挂在他面前的是周家上上下下,从主到仆所有人的尸体。一具一具像腾空站着般原地打转。系白绫的房梁已经不负重荷,“吱吱”地发出声响。遍地都是七倒八歪地用来垫脚的板凳。
闪电在现,小史“啊”地惨叫出声。
他看见了爹和姐姐。他们的脸都如茄子般紫得发黑,眼睛已经彻底充血看不到眼白。大腹便便的婉儿脚踝处还不断地淌下血浆。
小史知道这是她肚里的孩儿,他的外甥,一尸两命。可怜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随母归天了。
“爹!姐姐!”强行支撑欲倒的身体,小史扑向周相公与婉儿的遗体。
他突然憎恨起自己的文弱,纤细的手臂根本无法肩负如此重力。扯拉着父亲与婉儿一同摔倒在地。
“姐姐!爹!你们醒醒啊!小史回来了,我答应你们以后再也不偷逃出去玩了!”
室外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小史觉得自己的血也像这雨势一般从心底疯涌狂流而出。
任他如何呼唤拍打、道歉认错都换不回亲人的一点反应。他们的身体早已僵化冰冷,暴露在外的皮肤底下凝成一团一团的黑淤紫血。
泪水模糊了小史的视线,目光落到亲人的脸上。可他再也不能从中看到一丝亲切和蔼。跳入眼帘的是两张扭曲变形的嘴脸。
最原始的情感爬上心头,此刻伤心逐渐转化为恐惧。他本能地将身体向后倾。
手心处摸到一个粘粘湿湿的物体,抬手一看。胃部顿时翻江倒海——一颗从悬挂尸体上方掉落而下的圆睁人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少爷!”
心脏与胃部不断抽动,所有的内脏也随之翻搅起来。
褚楚蹲下身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扶持住欲坠的小史。
原本悬吊婉儿地方的旁边吊着的是她的丈夫,他定是陪同妻子回娘家才遭此横祸。
“二代之内的旁系亲属也不过,全家赐死。这有点像……诛九族。”
“什么叫诛九族?为什么要赐我们全家死?”小史听进了褚楚的话,紧紧逼问。
从衣服上滴落的雨水顺势淌落在地,掺合进地上那摊血渍。红色越发地醒目扩大。
褚楚突然中了邪似地猛地站起身,仰高了头在房里乱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