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小春还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仍然笑吟吟地向季扬招手,说叔叔再见。
看着老人抱着孩子蹒跚地走下楼梯,季扬心酸难耐,手足无措。明知道小春的病是不治之症,也知道光凭自己的力量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不过是多住几天院,小春仍然还是要这样离去,季扬被这种无能为力给打击得浑身发软。
在电台大堂里,无精打采的季扬坐在吸烟区抽烟,被那中深深的无力感折磨得。正是午休的时间,安静的大堂突然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那两个,平时傲慢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却原来也是这种利益小人。别看他们做那个节目听起来高尚得不行,还‘生命的彩虹’!呸!还不是借着这个由头赚取名利,你以为他们是好人?”
“可不是嘛。我听说他们都是直接收的现金,然后又直接交给求助的老头。那中间的大头还不是给他们俩吞掉了。我听他们组的小王说,那现金都只经那两人的手,别的人是一点不知道的。”
“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字当前,别管有钱的没钱的,只要是个人,都逃不过去,都得低头。”
……
季扬听得又气又急,哑口无言。他知道柏原是根本没有任何账目记录的,收到的钱,都直接存到小春在医院的账户上。听到声音渐行渐远,他倒冷静下来,庆幸是自己听到这种话。如果换柏原,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子。他顺利惯了,也任性惯了,受不得一点委屈,要听到这个还得了?
季扬不想让柏原为这事生气,就不顾正在午休,直奔台长办公室,找到台长,提出应该由台里出面负责这事,重视起来,认真抓一抓,顺便也趁此规范管理,堵住账务上的漏洞。台长听完他的汇报,就打了个电话把柏原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他俩一顿:
“小柏、小季啊,你们都太年青。今天小季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们谈了。你们那个生命的彩虹,本来是件好事儿。可是近来有人反映,你们组里对筹集到的捐款缺乏妥善的管理,没有经过必要的财务监管程序,就直接用掉了。这样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如果所有的节目都以这种那种的名目筹集资金,都不经任何手续就又把钱都花掉,电台还有规矩吗?”
说完,他又转过脸,对着季扬说:
“不过,这次小季做得很对,积极向台里反映了问题,勇于承担责任,争取了主动,这样很好。”
看柏原在旁边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台长又放缓了音调对他说:“小柏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同志,年青、有事业心、又有正义感。这件事就算了。你回去以后,把有关的账目列清楚,向台里递交一份报告。这件事儿等台里讨论决定以后,再决定往下应该往哪儿做。”
谁知道柏原根本就不理会台长抛来的橄榄枝。他霍地站起来,傲慢地扬起下巴,对台长说:“别人怎么说,就让他说去,根本不关我的事。他们赞扬我也好,批评我也好,我无所谓。至于说到工作,您是领导,您要让我继续负责这件事儿,我就继续负责,您要不让我负责,就换其他人来,我也无所谓。我最多是不干了,还能杀了我不成?”
台长对柏原态度有些生气,他想发火,但是碍着季扬在场,只是沉下了脸,尽力对柏原耐心地说:“小柏,我是为了你好,你应该了解。组织这样严格要求你,是关心爱护你。”
“我受不起!”柏原打断台长的话,“要是我真犯了啥错误,您尽可以处罚我。如果我没犯什么错误,就应该对那些不负责任乱诽谤别人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批评。当然您要怎么处理是您的事儿,我也无所谓。但今天给我个准信儿,这个组要是还让我负责,我就得按我的想法干,如果您不高兴,最好现在就把我换下来,让能干的人干去。”柏原说完,看台长没回应,抬起脚往门口走。边走还边说,“您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没关系,决定了给我发个短信就成。怎么定我都没意见。”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季扬追过去想拉住他。柏原冷冷地盯了季扬一眼,说“季扬你别拉我,我们这么多年好朋友,我不想和你打架。别人说什么也还罢了,连你也来这一手?你竟然这样看我?”说完就消失了踪影。
季扬难受得要命。他想追过去,但想起台长还在旁边,就转过身回到屋里。一看台长的脸上,已经挂满了各种颜色,气得脸都胀起来,手也微微地打抖。季扬没心思和他应酬,就说,“台长,您别生气,我再和柏原谈谈,劝劝他。”台长却用力拍了一下台面,说:“小季,从明天起,你暂时负责这个组。要让柏原好好反思,深刻认识自己自己的问题。”说完气鼓鼓地走了。季扬没追过去,自顾自地站在当地发愣。
柏原的表现很让他十分吃惊。在季扬的印象里,柏原一向都是八面玲珑的。他可以灵活地在一秒钟内换上一种新的表情,每一种表情都让对面的人舒服受用。今天这个暴怒柏原,让季扬几乎认不出来了。按柏原的习惯,如果不是极度愤怒,也不会这么失常。这个想法让季扬有一阵失神,他知道自己激怒了柏原,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歉意。他觉得自己感觉到了柏原身体里强烈的痛楚,那种痛楚很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心里,让他又后悔又自责。
也许,我真的还不太了解柏原。季扬在回家的公车上想了很久,车几乎到家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还没顾得上告诉柏原小春已经出院的事情。
纯情 53 柏原
本不应再怨
但偏要怨
还在计较那亏损
其实各有各的打算
可惜关系未断还断(《纯情》)
其实柏原比谁都了解季扬,他知道季扬不会在背后打他的小报告,但是感情上的挫折感,让他变得别扭而任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借着这些小理由发脾气,就可以把他压在心头的怒火发泄出来一样。对于小春出院的事情,柏原也很内疚。他不是不知道小春爷爷找他是为什么,故意不听小春爷爷电话,是因为实在心乱如麻,不想听这件会让他更心烦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是他和季扬一起策划的,他不理会,季扬就一定得来找他商量对策,所以柏原像等待别人来哄的孩子一样等着季扬先做出反应。
谁想到小春爷爷就这样把孩子带走了。他到小春一家住的地方看过,那儿已经变得很冷清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赶回家过年了,小春家的房子里,也空空如也。不但看上去现在无人,而且似乎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决定长期离开,不再回来了。
柏原并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他想这件事既然名义上是他挑头做的,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它半途而废。他想请个假到河南去把小春一家接回来,继续接受治疗。他慎重地仔细想过,觉得即使没人别人的支持,他自己也能做得到。
可是接着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因为湖南一带遭受百年未遇的大雪灾,京广线上的电缆倒塌,整个铁路运输中断,几十万等待归家的外来务工人员被滞留在火车站,广州站面临着空前混乱的局面。电台接到紧急的任务,要对这一事件进行追踪报道,柏原的小组接了这个任务。他和季扬分别带两个小组,分别在火车站及候车人员暂避的流花路旧交易会里做多方的现场采访报道。
一直都温暖得不像冬季的广州,也突然变得寒冷起来。凄厉的北风,夹杂着连绵不绝的寒雨,让整个广州被笼罩在寒意之中。这场寒冷不但来得凶猛,而且让人猝不及防,数十万等候的人们被突然地暴露在寒雨中,没吃没喝地坚持没有希望的等待。
柏原是第一次去火车站采访,他被眼前海潮一般的人流吓住了,也被意想不到的寒冷给击倒了。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只不过几分钟,就已经完全打湿,湿气毫无遮挡地渗透好几层衣物,直达骨髓深处,冷得透心透肺。柏原是南方人,对抵御寒冷也没有太多的经验,脚上只穿着一双皮鞋,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水鞋,两只脚丫像踩在冰水里一样。脚趾头先是冷得僵硬住了,像被冻成了冰,然后是麻,像木头一样什么也感觉不到,再后是痛,刺心地痛。
当时柏原在人流的旁边,看潮水一样的人流一浪又一浪地被送进火车站,一边做着现场的解说和录音。突然,他看到了小春的爷爷奶奶。
两个老人正相互提携着,正困难地随着人流往站里挤。小春被爷爷抱在怀里,似乎是睡着了,小脑袋一动不动软软地搭在爷爷的肩头,安静得让柏原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冲过去想叫住小春爷爷,可是人流巨大的推力把他狠狠地推倒在湿透了地上,最贴近他的人被后面的人群被动地推搡着,眼看就要踩到他的身上,他却无能为力,根本不可能爬起来或者避开。
他被吓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突然身后有人用力地拖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拉到了安全线后面。等他狼狈地爬起身来,抹掉眼前的雨水,才看清楚,拉他的人,竟然是杨宁。
杨宁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他恶狠狠地对柏原喊:“你发疯了吗?你怎么能逆着人流往里挤?你知不知道,刚才只要差半秒钟,你就会被人群踩扁!你他妈的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你知道吗?”
柏原镇静了好一会儿,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他面如死灰地看着杨宁,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杨……杨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宁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杯子里有滚烫的热水。柏原用双手捧着杯子,杯子上的暖意迅速让他的身体和情绪都缓和下来。定睛看看周围,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排看着像个摆卖摊子的棚子里,坐在权当柜台的长条桌子后面,身边堆满意了各种巨大的容器,还有大包大包的未拆封的一次性饭盒。柏原不禁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杨宁。
杨宁稍稍把脚边的东西移开了点,坐到柏原身边,摸了摸他湿透了的衣服说:“快喝吧,喝完了赶紧回家,把衣服换下来。这种寒天,湿衣服穿在身上最伤身,很容易生病。”
柏原小口小口啜着热水,看了看周围的物件,说:“你们这是干嘛啊?”
“铁路运输中断以后,火车站的情况比较混乱。好多人都等了好几天了,又冷又淋雨,食物和饮水也供应不上。有些商贩甚至趁火打劫,前两天一个碗仔面甚至要卖到五十块钱。市政府要招募几个企业来进行救助活动,我就来了。已经进来两天了。”
“卖盒饭吗?”柏原看着周围的杂物问道,又喝了一口水。
“对,我们集团旗下有酒楼、有食品厂,离火车站又近,卫生许可证什么的也都是现成的,所以就来了。”
“赚钱吗?”柏原嘴上这样问,心里想的是,这样就算能赚钱,也不值得杨总亲自来啊,卖盒饭能赚多少钱?
“半卖半送吧。五块钱一个盒饭,我们的成本是八块。在火车站呆着的人多半是穷人,好多人饿了几天也不舍得吃个盒饭,我们也送。辛苦了一年,就指着这一点点钱回家过年,还遇上这种事,可怜啊!”杨宁边说边抬起眼来看了看不远处的人流,皱着眉头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点着。
烟雾让坐在旁边的柏原用力地咳嗽起来,杨宁赶紧掐灭了烟头,用手划拉了几下,把残留的烟雾赶散。再回头看看柏原,已经停止了咳嗽,正拍着胸口喘气。他把柏原拉起来,很强硬地拉着他从执行公务人员的专用通道挤了出去。他的车子就停在火车站广场的边上。这块地方早就不准进车了,所以那儿就他的车子和几辆警车停在那儿,特别牛气。
出了人群,柏原告诉杨宁,由于火车站附近的路面全线封闭,他们的采访车停在挺远的地方,他得走过去,然后还得回台里把采访内容剪辑好,才能回家。杨宁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让柏原先回家换衣服,就从自己的车里拿了一件大衣出来,硬要让柏原把外面湿透的羽绒服换下来。柏原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安排,心里想着,反正里面也湿透了,换不换也没什么大区别。
两人分手,各自走开。走了几步,杨宁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柏原走远。
眼泪的死亡 54 季扬
流浪在世间一场
并不是为了遗忘
是隐藏 还是释放
是自强 还是勉强(《眼泪的死亡》)
季扬的采访车比柏原回来得更早一些。流花路旧交易会展览馆离火车站有一段距离,秩序比火车站那边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采访车可以一直开进展馆里面,而且因为是室内,基本也没淋到什么雨。
看到浑身湿透的柏原,他迎上前去接过他背在背上的采访箱。接触到柏原的手掌,冰冷的温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自从开始采访春运动态,他俩的关系已经基本恢复原状了。事态紧急,大家都顾不上再闹什么别扭了。两人的关系,突然的就一下子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