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匡辞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美丽的素衣人就在自己家里,可他却实在不方便再去看她一眼。他一次又一次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一会儿又想人的命运,久久无落,四更天时,终于似是有了一点点结果,“全是人心在作怪呢。其实哪里有别的什么?我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了,父母前两年已经离世,可我竟没有子嗣,真是所谓的‘爱我者已亡,我爱者未出’。因此,谁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抹干净眼角,抚着胸口,告诉自己,“睡吧,睡吧。”越是这样,越是没有困意。他想起早些年读书的情景,那时候往往通宵不眠,可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头疼烦闷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匡辞修已经起床了。小知从后院回来禀道:“圣女已经都准备好了。她问老爷,什么时候上路?”匡辞修忽然觉得心底发凉,昨夜好不容易想好的一点结果在这一刻全推翻了,心里便想:“不知沈鼎他们什么时候行事,若在离夕死前,那该多好啊。新大王即位,多少看一点老师的颜面吧,那么我便拼了这张脸皮,哪怕是性命,求他放过离夕,随后我便辞去这太傅,回归乡里,种几亩田,栽几棵树,自然,全是橘树。那可不真是‘焦琴鸣兮,有凤来仪’么?”
他恍恍惚惚之中,已经出了前门,听得马鸣车动,大王的禁军已经来迎接了。匡太傅一语不发,回头看去,但见六名老奴婆簇拥着一个盛装女子出来。那女子面容娇美,神情冷静,隐隐有一丝微笑,好像是出嫁一般。到了后面的第二辆大车前,右手伸出抓住车门,左手轻轻揽着过于繁琐的衣裙,似乎有些吃力,然而仍然顺利地上车去了。那女子甚至没有向他看一眼。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女孩来,高声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车帘被一只纤秀的手掀开,离夕露出头来,笑道:“侍琴,我去给大王祈福,你快回去吧。”禁军本来挡住侍琴,见圣女认得她,于是放开了。侍琴哭着扑上去,叫道:“可是他们都说,小姐要被杀了……”
离夕脸色微微一变,手一松,车帘合起。奴婆于是将侍琴拉开。侍琴两条腿乱踢着,一边哭喊,看到匡辞修,叫道:“先生……”匡辞修挥挥手,登上第一辆车。奴婆狠狠一推,侍琴跌在路旁,等她爬起来时,眼前挡满了高大的禁军。
队伍一路行进,到了王宫禁地。至二门时,匡太傅下了车,于一旁恭立。一名随从飞奔进一门禀报。不一刻,出来一列仪仗,黄盖白旄,大王居中大步走出。匡太傅上前拜见,大王问道:“好了么?”匡辞修道:“禀大王,所有准备,一应无漏。”大王好像很高兴,却乜着眼道:“呃,好啊。那,去吧。”大王登上王辇,众禁军开路,护卫着祭祖队伍浩浩荡荡向祖庙进发。
祖庙在皇城之南一座平缓的山上,去城中十六里。路呢,从昨夜起就开始洒水,细细地洒了三遍,这会儿真是半点儿灰尘也没有的。沿路站满了围观的民众,但远远见到旄节,便跪下了,齐声呼道:“上苍庇佑,吾邦昌盛。大王万岁,洪福齐天!”
四、祭祀
到山坡下时,太阳刚刚出来。跟随的官员全都下了车,大王随后也下了车辇。大王看定山顶,举起手来,向前一挥。沈鼎一声令下,千名禁军中三百名疾步奔出,在前面开路。大王于是在四十八名执戈卫士的保护之下,缓步上山。然后是圣女,然后是数十名王室男嗣,然后是近百名臣子,然后便是四百二十名祭祖用的奴隶。
大王的脚步从容而坚定,好像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丝毫无察。沈鼎躬身立在路侧,等大王的伞盖节仗过去,立起身来,再等王室人员过去,目光便向臣子们示意。匡太傅只觉陡然紧张起来,左右看看国子监谷灿、太子洗马季善以及其余十数名誓书上有名字的同僚,彼此会意,均不动声色然而果断地点了点头。他悄悄捏捏自己的左袖,很厚实的一团,知道那是拟好的宣布大王失德的文告帛书,略略定下心来。却又立刻有些不安,于是再捏捏右袖,却也有一团,知道按大王之命拟就的祭祖议程也在。他还想透过众人的缝隙看看前面的圣女,然而密密麻麻全是脊背,于是便在这脊背的前引后推之下到了山顶。
这实在是座好山,虽然平缓,可极具气势,满目青翠,朝阳照过来,辉映表里。回首看去,禁城好像不足十六里,便在山脚下一般,然而城墙、宫殿、街道已经有些模糊。回过头来,便是王陵,像山顶上又压上了一座小山。前面便是一座雄伟的石台,四周围着白玉栏桩,通到这里,是九九八十一级台阶。
一切都不用多言,众人便均站在该站的位置上。刚才在路上,那些待会儿要杀的奴隶嘴中已经被塞进了麻胡桃,因此没有一点声音。
大王不语,立在石阶之前,神情极是凝重。他手伸向腰间,慢慢解下平时决不离身的“空影剑”,执戈卫士上前接过。等大王上了约摸十个台阶,王室男嗣按尊卑长幼排列,俱摘下帽子,无声地迈步上台。
大王上完最后一个台阶时,匡太傅拖长声音道:“忠孝礼仪!”于是臣子们全在阶前跪下了。开路三百名禁军与四十八名执戈卫士按着老例,兵器不离手,单膝跪下。一时山顶之上,只有一个离夕没有跪下,但也不是站着,她已经坐在一个木雕的花座上,旁边六名奴婆换成了六名穿着七彩衣衫的少年婢女,届时这六名婢女同离夕一样,要经烈火遣送到上天。她们的脸上虽然悲戚,然而又有些安慰,她们因为自己的献身而使全家人从奴隶变成了平民。
大王仰视祖陵,双手扶地,慢慢叩下头去,于是,王室子嗣们均一起伏下身去。在大王一番高声祭拜后,匡太傅颂道:“圣女即祭!”六名少女抬起花座上的离夕,缓缓向祭台登去。匡辞修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却见离夕双手拉着鲜艳的衣衫,看来比平日丰润,她的花座上架着一具焦琴,只听叮的一声,奏起琴来。这琴声来得如此自然,似头发微动方知春风乍起,转眼间风过万物,四野已生机勃勃。离夕由六名如花少女抬着缓缓前行上升,正如来世间历练的天上仙子,劫难已尽,神命告竣,回归天庭之前,要给世间留下恒久的音律,播撒永远的幸福。
这曲子匡辞修听过,正是那首《妾伤天》。匡辞修不知怎么眼睛花了,他忽然觉得心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谷灿。谷灿双目黑漆漆的,转过去看季善,片刻之间,十几名大臣均换过眼色,一齐望着沈鼎,大家不约而同慢慢点了点头。沈鼎忽然站了起来,右手向空中一举。匡辞修竟然情不自禁叫起来:“呵呼!”便在此时,离夕的曲子刚好猛然转疾,竟似是事先排演过一般。
山下的连同开路的上千人禁军队伍全站起来,七百名冲了出去,步伐急骤然而极为有序,片刻之间,将祭台团团围定。那四十八名执戈卫士反应过来,却早被另外三百名禁军围在核心。沈鼎举刀一挥,禁军齐喊:“忠君兴邦,阻者必杀!”仅有七八名卫士反抗,却转眼间被禁军撅死,余者懵懂之间,便被缴械制服。
祭台上的大王没明白过来,仅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离夕,听着越来越疾的琴声,好像不明白这突然的变化。待众禁军全部停下肃立如雕塑时,他才好像觉出什么,站起身来,所有的王室子嗣们也全站起来了。叮叮叮一串轻响,那是离夕一曲已尽,天地间好像仍然余音袅袅。
大王向前走了两步,扶着祭台的一根栏柱,看着慢慢走向前的沈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沈将军,你要弑君么?”沈鼎抱拳过头,单膝跪下,沉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求尽忠报国。”大王笑起来,声音并不愉快,夹着恐惧与失望,又有些强笑的意外,像是漏气的风囊:“这,就是尽忠报国?沈将军,你很会说笑话。”
沈鼎却一点儿也没有笑,声音冷得像结冰的井绳:“此中另有原因。”
大王淡淡道:“哦,那是什么?”沈鼎不答,目光越过大王,看着他身后的太子。大王于是回过头来:“征儿,你等不得孤再老上几年么?”
太子慌道:“不是,儿臣……”他忽然跳开几步,一边掀开衣襟,铮的一声,抽出一柄剑,一边大声道,“孟子不也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儿臣看不得我邦这么坏下去,等不得将来不可收拾……你们说!”
匡太傅等在誓书上签过名的二十余名大臣在同僚的目瞪口呆中走到祭台之下,一齐躬身施了一礼,却没有再跪下。匡太傅自袖中取出帛书,展将开来,朗声念道:“夫天授君权,本意无他,唯御民兴邦。君持其德兮,民守其份。以失德之君,求守份之民,固未之闻。今上久骄,奢靡荒淫,夜无虚夕;好大喜功,寡恩少义;穷兵黩武,苛徭重役;草菅人命,如食三餐;无道非或,暴虐其久。而致民怨沸腾,臣危岌岌。国将不国,如高处累卵;荼毒生灵,似修罗杀场。臣等顺应天意,体察民情,无奈废君立储,非逆实忠……”
大王先是认真地听着,继而嘿嘿笑起来,终于哈哈大笑:“太傅,你好文采,你说孤失德,孤便失德么?好吧,如汝所言,孤天授君权,若是上天震怒,我国早就被他国所灭,又岂累尔等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征,你以为如此行事,便是上天要授你君权了么?”
祭台之上,本为表虔诚,不允许携带任何铁器。太子立于另一侧,手中一剑在手,胆子不由大了,大声道:“父王,你当国君已经二十年了,儿臣只想问问,你开始几年也曾经心怀仁慈,可这些年,你又怎样了?你想想看!”大王咬紧牙关,重重点头,冷笑道:“征,这只能怪你自己了!”他忽然大声道:“出来!”却听山野之中,忽然间四处响动,竟有三四千卫士冒了出来,左手持盾,右手握着短枪,一齐叫道:“忠君,忠君!”
这变故突如其来,匡辞修、沈鼎、谷灿等人神色大变。沈鼎反应最快,叫道:“太子,事非得已!”太子明白过来,持剑冲向大王。皇室子嗣哪有几人有胆量,一见太子冲到,均惊呼着闪开。太子叫道:“父亲,不要怪我,你和我不是寻常父子!”他自小也曾练武,一式“壮士怒”,左手盘向大王脖颈,右手剑一横,欲将大王挟持。沈鼎早将太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喜道:“只要大王被太子掌握住,所有将士,焉有不听从之人!”
哪知大王身形一晃,左手自袍底翻出,一柄一尺八寸长的剑已经在手。凡是见过大王的无不识得此剑,沈鼎身为金吾将军,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空影剑。于是沈鼎便知道大王前头拿出来的不过是一柄假剑,接着便知道要糟,果然,大王一剑削断太子手中长剑,接着空影剑一递,指在吓得近乎痴傻的太子心窝上。大王的声音很沉定,然而却也透着一股悲哀:“我杀了太子,你们还怎么样废君立储?”
沈鼎只奔到第七十九级台阶上,便站住脚步,厉声道:“微臣斗胆犯威,请大王放了太子,自承让位,否则,微臣一千名军士虽少,却毕竟就在近前,而大王安排的将士,却未免远了些。”
大王傲然道:“孤任你为金吾将军,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一千名军士,本来以为孤手中无剑,太子谋逆一定成功,才会顺从你等。再说,若是这一千名军士都忠于尔等,孤又从何得到消息而暗中布置提防?便是你二十一位在誓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的同谋,你以为就真如誓书所说,‘生死相托,肝胆相照’么?”
沈鼎心头揪紧,回首望着祭台边的千名军士,高声道:“拥立太子,尔等皆成富贵,大伙儿跟我上来!”但众人竟不约而同地迟疑了,只有数十人蠢蠢欲动,山岭外围的三千将士一齐举起刀盾喊道:“杀!杀!杀!”那数十人便也停下。大王厉声道:“放下兵器,孤免尔等一死;倘有不识时务,诛灭九族!”在一片当当声中,千名军士瞬间扔了手中兵器。
太子此时早已六神无主,他忽然跪倒在地,哭道:“父王,饶了孩儿!是沈鼎他们鼓动孩儿,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大王冷哼一声,道:“沈将军,孤待你不薄,为何偏要反我?”沈鼎目光越过大王,停在离夕身上,喟然道:“大王,这样美丽的女子,微臣将她视若天神,你却为何要用来祭祖?微臣辅佐太子只要事成,便会请求赐离夕给微臣作妻。微臣已经二十九岁,你觉不觉得也应该婚配了?”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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