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蝉并没有抬头看一眼那月亮。面前的山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是邀请也是诱惑,如洞开的巨兽之口。
柳轻蝉只一笑,便掸了掸衣衫,跨进枫寒寺。
这枫寒寺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瞧起来十分破旧,便连佛陀的金身也已斑驳剥落,破败的屋宇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但柳轻蝉却不怕。一个人做捕快做得久了,对于血液,怀有的只是某种极其特别的情愫。
白天,他已来过这儿一次了。按照他的要求,此刻一切维持原状,包括那具尸体。
那是个趺坐在蒲团上的和尚,连胡须也已全白了,面上的神情或许本来很鲜活,但因为肌肤萎缩得实在太厉害,他整个人竟似完全被风干。屋子里都是血腥味,偏偏却并不见血。一滴血都没有。
柳轻蝉缓缓蹲下,探手验尸。他查得很仔细,堪比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老和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看来竟是被活活吓死的!他的口鼻处此刻都爬满了虫,黑色的怪虫。
柳轻蝉的心头一阵恶寒,勉强定了定心神,便继续翻检起老和尚的尸身来——就见那微张的双眼混杂着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寂寞。
这已是本月的第七宗命案了,每一宗都一样,七个人,身份地位不同,高矮胖瘦不同,死的地点不同,相互间可说没有一丝联系,但有一点一样:死状!尸体全部变为干尸,还爬满了奇异的虫子。
泥塑的佛陀正对着老和尚的尸身,那眼神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悲悯。讥诮世人的愚昧?怜悯世人的楚苦?
“噗”,油灯突然熄灭了。灯油总有烧尽的时候,就如这生命,有生就会有死,有死才会有生,这寺这月承接了千百载的岁月,看惯了万千的世人,还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突然,黑暗中一声猫叫响起,一团黑影飞袭柳轻蝉。
不知何时,柳轻蝉手中已多出把剑,剑光翻滚,只一瞬间柳轻蝉已向那黑影攻出了七十九招。
黑影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剑招,透过淡薄的月光,柳轻蝉终于看清了面前情景,心下大骇,手下剑招不由一顿——那黑影竟是刚刚他正在查验的尸体。
老和尚的嘴里又溢出一声怪叫,大张的嘴已向柳轻蝉咽喉咬去,他的牙森亮雪白,像两排锋利的小刀。
柳轻蝉攻出的七十九剑,原本每一剑都足以致敌死命,但是,一到这老和尚面前,每一剑都仿佛失去了效用。一个原本就已死亡的人,你又怎能再杀他一次?所以柳轻蝉只能退。一退而再退!
老和尚双腿并拢,一蹦就到了柳轻蝉身前。这一次柳轻蝉看得很清楚,老和尚连膝盖都没弯一点。
“诈尸!”柳轻蝉惊呼一声,一掠便已到了寺外。寺外月华漫天,那枫叶在月光中飘落,血红得无比妖异。枫林中只有一匹孤独的马,柳轻蝉就是在这匹马上力战过祁连山七狼,生擒了花蝴蝶卓非凡。他的每一分光荣和伤痛都有这匹马儿的陪伴。这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兄弟。
一看到这马,柳轻蝉终于镇定了些。他身形弹起,稳稳跨坐在马上,一声轻叱:“走!”
这匹名叫“老酒”的马儿此刻却一反常态,任柳轻蝉怎么催促,也不肯往枫林深处行进。柳轻蝉一扯疆绳,马儿低低长鸣,似有着无限恐惧。
柳轻蝉一向极爱惜马力,但此时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几千年的怪力乱神代代流传下来,人类对鬼怪便带上了源自天性的惧怕。
柳轻蝉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又在马股上拍了一掌。老酒顿时吃痛,如箭一般向前狂奔。他身后的老和尚倒也不追,月光照在那枯萎的面容上,看神情竟是似笑非笑的。
月色越浓,草木影照,如水如霜。逃脱险境的柳轻蝉却并不觉轻松。
老酒起初因为吃痛奔得极快,可此时越往前行,便越见缓慢。它鬃毛竖立,光滑的皮肤上陆续被激起一个一个小疙瘩,到得最后竟全身发抖,汗如倒浆。
老酒陪伴了柳轻蝉多年,一向沉勇机智,从未出现过今天这种惊惶失措的情形。它本是一匹极优秀的战马,当年柳轻蝉追随丁开山大将军攻城略地,立下了天大的战功,丁将军才亲手将这匹座下宝马赠给他。可是今天老酒却反常得让人吃惊。似乎前方是一个极恐怖的所在,月光中隐藏着它的天敌,或者其他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枫寒寺在城西,而马儿这一路奔来,却已渐渐入了城中。长街静夜,自然空阔无人。只有起更声一下下在静夜里幽幽飘散开来。
柳轻蝉一进入城中,便生出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夜风猎猎,吹得人不由打起寒战。一向机警的他却没留意到,从城西到城中这一路来,静夜寥寥,竟没听到一声犬吠。而这,就是一个最为不祥的征兆!
动物的第六感通常比人类强大得多,是不是某种危险的讯息竟令所有狗儿都噤若寒蝉?是不是一夜之间,这城已变成死城,不但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狗?
一进入城中,“老酒”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那一声声长嘶似是悲鸣,却更像是哭泣。它四蹄飞踢,令尘土漫天飞扬。若非柳轻蝉缰绳在握,恐怕它早已转向狂奔。
天边,那月还只是半轮,斜斜地挂在云中,似是怪物的眼正从天幕偷窥这人间界。
这城本是柳轻蝉的家,有他的妻子、女儿、朋友、同僚;有醉仙楼这样第一流的酒家;更有蜜汁火腿、香辣排骨、翠玉皮蛋、椒盐凤爪这样第一流的美食。每次走在这城的长街上,柳轻蝉总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但是,今夜不同。
夜了的街零星还有一两处灯火,却毫不温暖,甚至没来由得令人害怕。柳轻蝉似乎觉得那灯火深处,正有什么在偷偷窥探着自己。
突然,一声嘹亮的儿啼划破了夜空的宁静。柳轻蝉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声小儿的啼哭仿佛划破了整座城死寂的鬼气,令属于人间的温暖重临大地。
如果你是柳轻蝉,你已又累又乏,满身疲惫,你会想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家是每个人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所在。是游子行客永远萦怀的心事。
所以此刻,柳轻蝉已站在属于他的小小庭院之中。
青石铺成的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虽未必很精致,却很舒服。无论是谁到了这样的一个家,都会觉得满意。
柳轻蝉的妻子一向十分贤惠,对柳轻蝉和孩子的饮食起居向来照料得很用心。
此刻,屋子里还亮着灯,灯下有人。青裙蓝衫,云鬓皓腕。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她是那种在高墙深院里长大的女人。她一出生所接受的教育,便是怎样做好一个男人的妻子,做好孩子们的母亲。她一生从没做过超出礼教规矩的事,现在在灯下也正一边缝制孩子的新衣,一边守候夜归的丈夫。
“饭在锅里,小芮已经睡了。”她接过丈夫的外衣,柔声道。
“你若累了,就该自己先睡的。”柳轻蝉虽在责备,却含着浓浓深情。
“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什么都该一起的。”
柳轻蝉跨前拥妻入怀,他爱她,他也知道她爱他。十数年的夫妻生活并没有磨掉他俩之间一分一毫的情意。他一直都觉得很幸福,所以总希望这世上的其他人都能和他一样。所以他嫉恶如仇,所以他很多年前退伍后便选择了捕快这个行当。
一灯如豆,灯光在低微的毕剥声中渐渐转淡。
柳轻蝉正陷于温柔乡中。危险正在迫近,他却全无所觉。如果他还有平日半分的机警,他会看到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眼珠已非黑白分明,而竟是红色!血红,就像枫寒寺外的枫叶。如果他还留存着点滴理智,他会发现她的流云般的秀发下、白玉般的脖子上有两点殷红,看上去竟像是在蠕动。
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妻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无比痛苦,又像是无限欢喜,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灯光跳跃着诗意的蓝,月色温柔如水,虽已是深秋,屋子里却弥漫着浓浓春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老酒”猛地一声长嘶,接着响起的是一声惨叫,柳轻蝉的惨叫。
柳轻蝉的剑已在手,人却摇摇欲坠。
他咽喉处有两个指头大小的血洞,正有鲜血不断地汩汩冒出。
女人盈盈站起,不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永远都有最好的风度,即使此刻正用那丁香般的小舌舔去唇边的血液,也显得优雅无比。
柳轻蝉厉声道:“你是谁?绾绾在哪里?”
女人笑了,美如春花初绽。她眼波流动,腰肢轻盈,柔声道:“七郎,你不认得你的绾绾了么?除了绾绾,我又能是谁呢?”
“你就是这七宗命案的始作俑者?你究竟是人是妖?为什么要加害我和绾绾?她又在哪里?”
那女子柔柔笑着:“七郎,你来摸摸,这张脸岂非正是你亲过一千一万遍的脸?这手,岂非正是被你赞作柔若无骨,恰似春葱的那一双?这手上的茧子,岂非正是这么多年来为这个家辛苦操持的见证?”
女人的笑如春花,语声甜得像一块化不开的糖,柳轻蝉却只觉得阵阵发冷。他的脸色因失血而变得惨白,那“汩汩”声仿佛血液不断涌出的哀鸣。而女人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美食家正面对一桌最丰盛的宴席。
突然,柳轻蝉暴吼一声,长剑迅疾刺出。不过是眨眼之间,他的剑已至绾绾身前,他的人也已扑出。绾绾却还是没有动,只是极具风姿地站在原地,她的手还在把刚刚垂下的一缕头发绾向脑后。
“当”,长剑刺在绾绾身后的壁上,柳轻蝉的人已纵身倒掠,面色铁青。
是不是他又中了新的暗算?是不是这美丽而妖异的女人已学会了武林中最精深的沾衣十八跌?或者他依然不忍心?
柳轻蝉的嘴边逸出了声声惨号。
那是狼嚎。只有负了重伤的孤狼在月夜里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柳轻蝉伤口很痛,他的心却更痛。他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女人,即使此刻的她已不是她。他一个倒掠,后翻,像箭一般冲天而起,破屋而出,两个起落间已掠出了那条长街。
夜风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柳轻蝉身形展动,掠得更快,一口气已穿过七八条街道。
屋内的绾绾并没有追,她的神情和那个枫寒寺中复活的老和尚一模一样。她知道她已不必追。
长街过了依然是长街。红叶镇中除了枫树其实还有柏树,那种在秋风中婆娑如鬼影,令风声似鬼哭的柏树。
秋风正劲,令柳轻蝉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战。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只有那打更声一下下在风中回荡。
只一个起落,柳轻蝉已看见了打更人。那打更人已很老很老了。
看见人,柳轻蝉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不禁将身形放慢。可打更人盯着他的眼神却带着极度的惊恐,身躯在寒风中颤如秋叶。
柳轻蝉苦笑,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委实太过可怕,想来地狱里的恶鬼大约也不过如此——本来雪白的衣衫已成血红,脖子上的两个血洞触目惊心。
打更人突然一头栽倒,竟已被骇晕了过去。他的手指却还直直地指着前方。
柳轻蝉突然明白,打更人指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某物。难道……身后等着他的将是如何恐怖的情形呢?
二、匣里宝刀血未干
红叶镇很繁华。这一天甚至比其他任何一天都还显得热闹。因为,这天镇里来了位真正的将军,丁开山丁大将军——武职二品,官居要职。
关于这位大将军,坊间传说他曾于百万雄师中轻骑入阵割取敌军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大家说,丁大将军手中的那柄阔背金刀曾经真的劈开过一座石山。所以他的名字才会叫做丁开山。
这样一位又勇猛又有力的将军,还有什么能对他隐瞒,还有什么能让他恐惧?
这次,丁将军来红叶镇,只因他唯一的妹妹、妹夫和小侄女在一场大火中暴毙。那场神秘的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丁开山的妹妹叫丁绾绾,通常他都叫她绾绾。
丁将军一挥手,立即便有人开始动手挖坟开棺。
这里是城西的乱葬岗子,秋草高低起伏,就算是白日,光线也惨淡无比,看上去昏昏的,全无一点温暖。
丁将军伟岸的身影投入坟茔。坟茔已开,棺材亦已开。他的部属从来都有着最高的办事效率。
丁将军静静站着,目光悲痛无比。无论是谁,在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子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