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早知道你已来了此镇,却一直不敢露面与你相认,只因他们实在太可怕,他们甚至已算得上活在人间的恶鬼。
“我一直都躲在这坟茔间,到了深夜才敢去偷点吃食。那天你们开棺验尸的时候,其实我就躲在那棵柏树后远远观望。”
绾绾似乎一直都在自言自语,丁开山整个人就像陷于迷梦,他很想摸一摸妹妹的脸,又很想掐掐自己,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力气。难道妹妹竟然还活着?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可是现在,梦却终于要醒了。
终于,丁开山挣扎着开口:“你真的是绾绾?”
一缕缕水柱顺着女子的头发流下,竟令她连眼都睁不开了。这样的暴雨下,没有任何面具易容经得住冲刷。何况她的风姿、她的声音、她的举止都是丁开山自小就熟悉万分的。
其实这句话本已不必回答,可绾绾却还是淡淡道:“你右额上的那个月牙形伤疤是七岁时我们在后园爬树,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好有哥哥你扶稳了我。可是你自己却掉了下去,弄伤了头。我们当时拉手约定谁也不许告诉爹娘,为这,还各挨了一顿板子。”
丁开山的目中又有泪涌出,可是雨水立即冲走了泪水。他当然记得那个午后。这件事除了他和绾绾,这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猛然,丁开山弹身坐起:“绾绾,你嫁给柳轻蝉多年,还记不记得到陇山的路?”绾绾大惊失声道:“陇山?那儿离这里至少有千里之遥,莫非你竟要我带你回陇山?”
丁开山面上的凄苦更甚,他苦笑道:“你带了我又怎么可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前路凶险重重,他们还不知会派出多少人追杀我俩。而我,而我……我现在已成了一个废人。”
丁开山的头慢慢垂下,可刚一低落,却又猛地抬起。他的目中充满乐新的希望,坚定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你还没死,你去!你去一定不会有人想得到阻拦。到了陇山,你先去找嫂嫂,让她一定要阻止任何兵力的调动。”
绾绾皱眉道:“哥哥说的是翠微公主么?我只在出嫁前见过她一面,但她又怎会认得我,信任我?”
腿上的阵阵剧痛令丁开山几乎说不成句,隔了半晌,他方才吃力道:“她的闺名叫兰翘,这世上只有她皇兄和我两个人知道。”
绾绾伸出柔软的双手握住了丁开山的大手,目中充盈的似是对他的承诺,坚定而又郑重。只听她柔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赶到陇山,一定会找到她!只是你,只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丁开山一手抚着绾绾湿透的头发,颤声道:“只望你和她千万莫要也出了事,皇上能逢凶化吉。至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丁开山这话一出口,绾绾竟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丁开山叹了口气,宽慰道:“绾绾莫要伤心,天子是万民之父,何况当今天纵圣明,宅心仁厚,丁开山纵是身死,也理应保得他周全,这才是为臣子该尽的责任。”
可绾绾的哭声不见停歇,却反而更加凄恻,声音更为决绝。女人的情感本来就不可捉摸,丁开山只能软倒在泥水中,无力地看着妹妹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绾绾总算盈盈站起。那雨已渐渐停了,可她脸上的泪痕却还未干。
丁开山怔怔看着她直起身子,怔怔看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哨子,怔怔看着她吹了一短三长的四下。他实在不明白绾绾到底在做什么。可哨声刚响后,天边却立时出现了一道黑色鸟影。就见绾绾从怀里掏出支描眉的细笔,在竹哨上写下几个字,绑到黑鸽腿上。她的手一松,黑鸽便展翅投入那碧蓝的苍穹。
丁开山猛地一惊,失声道:“你在做什么?”绾绾垂下了脑袋,一个字也不说。
“红叶镇上的当然都是些人,他们吃不惯人间食物,只因这几年来我们给他们饲喂了来自苗疆的蛊虫,所以无论是他们的身躯或者灵魂,都早已完全归附我们所用。”丁开山这时才想起小凤仙的话。
男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女人说真话时他们偏偏不肯相信,但女人说起谎来却又能骗死他们不偿命。
绾绾自然也已被他们完全控制了,只可惜丁开山现在才明白一切,却是太迟了。丁开山已说出了另一半兵符的下落,绾绾竟也是这连环套中的一环。他已想通,为何自己第二次逃出得那样容易,只因他们已令张居堂扮成暗援等着他,他们要将他一次次逼入绝境。
人岂非只有在身处绝境时心志方才最为脆弱,而在最脆弱绝望时,人最相信的岂非就是自己的亲人?
丁开山睚眦欲裂:“你们到底想要如何,莫非接下来就连你嫂子——堂堂公主也要加害?”
绾绾垂头道:“我只知他们已找了个身材和你相仿的人,用刀圭之术将他整作了你的样子……”话未说完,绾绾又不禁大哭起来。
丁开山却已全身冰冷,好周密的计划。他刚刚甚至已告诉绾绾怎样取信于妻子,而他们派去的人想必没人能分出真假。到时兵符合在一起,兵令如山,想必三十万大军即刻就要挥师皇城,到时只怕再也没人能够阻止这场腥风血雨。
丁开山忍不住仰天嘶声哭喊:“天啊!难道你竟真的忍心生灵涂炭,奸人得逞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面临真正绝望伤心的境地。丁开山此时越哭越是凄厉,先流下的是泪水,最后眼中冒出的却是一股股血水。
只因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战祸实在是太过惨烈:同胞相互残杀,保卫家国的军队竟要去灭亡自己的国家……那痛哭声,令人纵是在数里之外听闻也不免心下恻然。
还有谁!天地间还有谁能阻止这场浩劫呢?
尾声:汉皇知是真天子。
皇城里,宫灯高掌,舞娘正作着胡旋舞——身形翻飞如蝶,舞衣灿如朝霞。
皇帝和他的妃子正在饮宴欢游,突然有人来报:驻守陇山的丁开山丁大将军一夜暴病,不治而亡。皇帝大惊之下,立即挥退了翩然起舞的舞娘,大放悲声。
可战争年年都有,将军始终会有人来做,只是不知再过得一些日子,又还有谁能记得这昔时的故人呢?
陇山,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雪已覆盖了屋顶地面,连梅枝最细末的枝条也已银装素裹。
这样冷峭的雪夜却有人独立中宵。那人穿的只不过是件普通的灰色裘衣,此时独立于雪地,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清华高贵。只因她本就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她身上流着的本就是当今天子家的血液。
此时,离丈夫丁开山大将军的死讯已有两月了。她静静站着,眺望远方,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动。那灰色的身影似已被剪成天地间最深刻的落寞。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在诗中最为绝美的诗境,在如此冰冷的雪夜,却只让人觉得孤寒难耐。
这时,却有一个男人正缓缓向她走来,而他竟只有一只脚。
她看着他,本来毫无表情的面容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先是吃惊,继而是微笑,便连眼眸的最深处都满是笑意。
只听她柔声道:“是你么?”独腿人叹了口气:“不是我。我已在两个月前,便暴病而亡了。”
她一下笑出声来,跳上前一把搂住来人的脖颈。此刻若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一向最有风度、最讲仪态的翠微公主居然会纵身跳起,想必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可独腿人却没有动,始终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处。渐渐的,翠微公主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勉强起来,本来抱住他的手也已慢慢松开。
只听独腿人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也开心了。但我却想不通,你是怎么察觉出那个丁开山并不是真正的我的。”他在说开心时,语气神情中却委实没有显出半点儿开心,只因他在红叶镇一役中已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至亲。
翠微公主本来狂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冰冷,她垂眼冷然道:“其实,我处死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并不是你。”
独腿人的目光一时如刀:“原来你想杀的,本就是我。”这已不是问句,这是平静的叙述了。
翠微公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拉一拉衣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似是再也禁不起这刻骨的寒意。隔了半晌,她才慢慢道:“无论是谁,若是要做出不利于当今的举动,便只有死。即使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皇权高于一切,本就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那独腿人自然便是真正的丁开山。那冒牌货就在刚到陇山的第二天就“暴病身亡”。未想到奸人们苦心孤诣、计划周详的惊天阴谋竟然就这样被轻轻巧巧地化解掉了。
可是丁开山似乎很难为之庆幸,他的眼神慢慢熄灭了。一步……一步……他拄着拐杖,缓缓迈出这院子。身后的女人本想唤住他,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雪花大片大片在风中乱舞。
丁开山不知经历了多少诡诈和血战才一步步挪回陇山,可是现在好容易到了,却又得转身离去了。
风好冷啊!一片雪花落到丁开山眼前。他伸手接住,那雪花一瞬间便融化在他的掌心。
丁开山的目光凝注着苍穹的最深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喃喃道:“死了,丁开山,已经死了……”
一个孤独的独腿男人在雪原中越行越远,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足印。但一阵朔风吹过,立即有雪花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只一恍惚,那足迹就消失了。
好一片苍茫的大地……
(责任编辑傲月寒)
沧海15
凤 歌
(本文字数:323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6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三祖寺
沈舟虚叹了口气,徐徐道:“越方凝越师妹确已过世了。那年,你火部凭仗火器精强,滥施杀戮,欲要一统八部,结果惹得七部联手,瑶池、落雁峡两战,杀得火部全军覆没……”宁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师兄所赐……”
沈舟虚摇头道:“火部先有自败之道,方才会为人所败。若你当时不一逞野心,滥杀西城同门,妄图以武力统一西城,又岂会惹来七部联手?七部若不联手,以沈某微薄武力,小巧阴谋,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归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宁不空怒哼一声,搜肠刮肚,却是无话可答。
沈舟虚又道:“当日落雁峡中,陨石如雨,死伤狼藉,出入峡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肠最软,经此一战,心灰意冷,返归西城,从此再不出世;而风、雷、水、山、泽五部高手为报前仇,倾巢而出,追杀宁师弟等火部残众。我行动不便,又恐谷中还有火部弟子幸存,寻思落雁峡中寸草不生,水食俱无,只需静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会饿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卫四日,方才开峡视看,这一看,峡中情形,果真惨烈。虽说火部行事狠辣,但终究也是我西城同门……”
“住口!”宁不口厉叫一声,脸色铁青,“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那一天,落雁峡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虚神色微微一暗,悠悠叹道:“沈某人称‘天算’,并非当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计来,有如渺渺上苍,无私无情,六亲不认。既然决意灭你火部,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宁师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你赢我输,料来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吧!”
宁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这番对答,旁人听在耳内,无不胆战心惊,迸出一身冷汗,宁凝更是忐忑不安,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却听沈舟虚续道:“我率众检视峡中,并未发现一个活人。正想掩埋尸体后离开,忽听一阵小儿哭声,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沈某循声前往,只见越师妹背靠岩壁,已然断气,双腿折断,两臂布满刀痕,模样十分可怖。而那啼哭声恰是来自她身后。我命人将越师妹遗骸挪开,却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婴儿,小脸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沈舟虚顿了一顿,凝目望去,只见宁不空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右手握着小弩,阵阵发抖,左手则紧攥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听他停顿,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后来,后来又怎样?”
沈舟虚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当时便很奇怪,满峡的大人都已丧命,为何这小孩儿却还活着。细细查看,方知缘由: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