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文阴哼道:“你别以为知道的事不少,就值得自负,年轻人若不知谨言慎行,迟早会招惹横祸上身的。”
高翔拱手道:“敬聆教益,敢不牢记在心,但在下一命轻若螺游,生死二字,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语声微微一顿,飞身掠过绳桥,待到了对崖,才转面扬声笑道:“请姑娘代为致意靳莫愁,在下天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邙山,彼此难免总要照照面的。”
长笑声中,振衣而起,瞬息问便隐人叶林之内。
他最后这几句话,飘人白秀文耳中,使她神情激震,凶腈怒突,但她立在断涧这一边,空白愤恨,却已经对高翔无可奈何了。
她目中凶光闪闪,切齿作声,好半晌,才恨恨一跺莲足,低声道:“这一次算你命大,只要你敢再来,哼——”
恨声未落,那名哑奴突然如飞从石屋中奔了出来,对白秀文比手划脚一番,白秀文点点头,转身进入石屋。
但那哑奴却未跟随返屋,扭头左右张望了一阵,身形猛然离地射起,飘落在绳桥上,踏着粗绳,向对崖迅捷移奔……
高翔实则并未离去,正隐身林中,查看白秀文动静,忽见哑奴过崖,心念一动,便蹑踪其后。
那哑奴行动十分诡密,伏腰疾行,向山下飞奔。竟像有什么急事,又像害怕被白秀文发觉自己私离石屋,所去的方向正是出山之路。
他一口气狂奔将近三里,窜上一座小山头,扬目张望了一会,似乎显得很失望,垂头丧气,又循原路向山上奔回。
高翔看得大惑不解,故意咳嗽一声,从林中闪身而出,含笑向他点点头,昂然大步跟他错肩而过。
那哑奴一见高翔,欣喜无限,上前一把拉住他,口里吱吱晤晤说了一阵,高翔茫然不懂,哑奴又折了一段树枝,强捺高翔席地而坐,以枝作笔,竟在地上走笔如飞,写了几行字迹。
只见他写道:“狸猫毒发,主人震惊,特嘱哑奴来追少侠。”
高翔骇然,忙也运指写道:“此事有无被白娘子知道?”
哑奴摇摇头,又写道:“主人嘱咐,不得让娘子知道,请少侠暂勿离山,今夜丑正初刻,主人亲候于峰顶狮头岭,万希隐密前往,另有要事相商。”
高翔问明狮头岭所在,欣然颔首,那哑奴又一再叮嘱,然后抹去字迹,飞身登山而去。
这突然的转变,使高翔眉飞色舞,狂喜难抑,回转石洞,便详详细细告诉了蓝天化,并且充满自信地道;“狸猫中毒,足证那白秀文是天魔四铰之一,我想她不使毒性当时发作,必是怕因而引起鬼叟崔伦的疑心,似此看来,她们谋夺听音剑诀,或许尚未得手。”
蓝天化也同意这一点,但他却提醒高翔道:“天魔妖女奸诈百出,安知那哑奴不是受了白秀文唆使,故意假鬼叟之名,邀少侠往狮头岭晤面,届时却暗施毒手,加害少侠。”
高翔但然笑道:“四钗鬼缄伎俩,我已领教多次,那哑奴跟随鬼叟多年,看来忠心耿耿,也许不致被白秀文利用,只要当心一些,何必畏惧。”
蓝大化道:“今夜子时,在下先往狮头岭隐伏,果是鬼叟亲自来则罢,否则,少侠听在下啸音为号,立可中止赴约,就不怕中他们诡计了。”
高翔仍然摇头道:“似此安排,反是咱们不能推诚相见了,蓝兄尽可放心等待,纵遇诡谋,我自信也能应付脱身。总之,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与人相交,必须肝胆相照,万不可心存猜忌,贻人笑柄。”
蓝大化听了,垂首叹道:“少侠如此胸襟,令人感佩敬仰,相形之下,在下实深感惭愧。”
这一天,两人在洞中静坐调息;足不出洞,好在洞中蓄有丰盛食粮,就是住上三月半载,也不虞乏。
嘴天化一得空隙,便登上崖顶窗孔,偷窥鬼叟石屋,但整整一日,石屋平静如恒,毫无异状。
傍晚时候,高翔已经束扎停当,直等到深夜子时将至,才告辞蓝天化,独自扑奔上山。
他为了隐蔽身形,舍开正路,专捡林深荒凉之处飞登,足足行了半个时辰,才抵达位于主峰东侧的狮头岭。
狮头岭名如其地,远远望去,浑然隆起,直似一头蹲踞的猛狮,狮头上藤蔓毕生,披散如发,地点十分僻静。
此时距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高翔先在岭下绕行一匝,并未见到任何异状,遂迈步登上岭头,寻一块大石,据高而坐。
他猜想鬼叟崔伦年老辈尊,纵然来赴约,总会晚到一些时候,正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养精蓄锐,以备意外变故,却不料才坐下不久,遥遥一条黑影,兔起偶落,疾若星丸跃射,直向岭头奔来。待高翔看清来人,不禁骇然起身迎了上去,敢情那来的正是哑奴,但哑奴背上,却负着一个人,竟是鬼叟崔伦。
崔伦堂堂一代之雄,怎会叫人背负着前来赴约?
高翔几乎脱口想问个明白,却因见崔伦神情凝重,不便冒然出口,那哑奴冲着他点头一笑,将鬼叟轻轻放在大石上。
鬼叟崔伦橘青色的脸上,没在一丝笑容,双拳紧握,显得内心激动,正在强自克制,甫一坐定,便冷冷唤道:“高少侠——”
高翔心头一震,皆因这三个字出自威名武功震撼武林的鬼望之口,其份量当然大于异常人,他脸色一正,躬身道:“晚辈在这里。”
鬼叟崔伦仰面向天,白果眼不住翻动,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夫虽然孤僻绝世,隐居深山,不与人争,但并非冷酷寡情之人,只因世道奸险,人心诡诈,天下几无可信可托之人。数十年来,荒山岁月,深以为恨,但今日晨间得识少侠,对少侠之豪情雄心,耿直朗爽,使老夫无波心井,又生涟崎,少侠可算是老夫生平所见唯一忠诚之士。”
这番没头没脑的颂扬之词,颇令高翔茫然莫测高深,红着脸呐呐道:“晚辈愚顽,怎敢当老前辈如此谬誉。”
鬼叟崔伦径自又接下去道:“老夫不惯虚套,今日晨间少侠莅临山居,弦外之音,老夫亦深所领悟,但当时实因拙荆在侧,许多话不便直言,故特嘱哑奴邀请来此一晤,关于拙荆之事,少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高翔但然道:“不瞒老前辈说,对她的来历身份,晚辈已洞悉无遗。”
鬼叟崔伦微微一震,凄然笑道:“这么说,她真的是天魔四钗之一了?”
高翔道:“不但她和靳莫愁都是天魔四钗中人,魔教另有三怪,俱已散入江湖,白娘子处心积虑委身于老前辈,不言可知,其意定在谋夺听音剑诀。”
鬼叟崔伦点点头,道:“这一点,老夫已经微有所觉,你且看看老夫这双腿。”
他掀起衣襟下摆,露出一双小腿,竟然瘦削枯槁,犹如干柴,难怪他白天坐在轮椅之上,此时又须哑奴背负才能应约。”
高翔倒吸一口凉气,诧问道:“这是白秀文害的么?”
鬼叟崔伦轻嘘道:“倒也不能怪她,老夫定力不足,也该负大部分责任,她原是老夫命哑奴购来的婢女,人山之初,十分勤快。据云父母早亡略知武功,略知江湖,无依无靠,老大一时不察,引狼人室,不到半月,便被她蛊惑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高翔惊道:“以老前辈这一身修为,竟会——”
鬼叟崔伦苦笑道:“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这暗箭又是经世美色,老夫活了六十余年,垂老之际,终因自制无力,坠人了陷井。”
他叹息一声,又道:“那时,老夫正修习一种阴寒功夫,情欲旺盛,以致铸上大错,眼看将圆满的玄功,也因无精渲泄,而走火人魔,两条小腿从此也废了。事后,虽然起疑,但以老夫这又瞎又残之人,已经无力驱她离开邙山了。”
高翔听罢,也不由为之浩叹,因又问道:“这些日子,她就没有更进一步谋害老前辈么?”
鬼叟崔伦凄笑道:“她志在听音剑诀,剑诀没有到手,怎会取老夫性命。”
高翔毫未思索,忙道:“那么,老前辈千万不能让她得到听音剑诀。……”
鬼叟崔化颔首道:“这自然,一年以来,老夫为这双腿,和哑奴极力容忍,明知她日夜搜寻剑诀,却假作不知,而那白秀文却以剑诀尚未到手,不敢明目张胆,如此才算苟延时日,相安无事。”
高翔道:“但这并非久计,迟早被她得去剑诀,她一定会对老前辈痛下毒手的。”
接着脱口道:“老前辈,把剑诀收藏得很秘密吗?”
鬼叟点点头,傲然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那本剑诀,早巳被老夫烧了。”
“烧了?”
高翔一惊,不期然有些失望,但瞬息又释然笑道:“烧了正好,那东西既然引人觊觎终是不祥之物,毁之不足惜,但是,这消息却千万不能被白秀文知道。据晚辈所知,一月之后,天魔三怪四钗,都将前往洞庭聚首,假如一个月以内她们还找不到剑诀,说不定采取断然手段,老前辈不能不未雨绸缨,早作准备。”
鬼叟冷笑道:“老夫虽已烧毁了剑谱,其实全本剑诀,早已熟记于胸,除非她们能逼老夫背诵出来,否则,纵有狡计,也属徒然。”
忽然笑容一敛,又道:“不过,话虽如此,那贱人一日不离邙山,老夫便一日如芒在背,难以安心,是以邀少侠晤谈,有一事相商,尚希少侠不致推却。”
高翔道:“长者命,不敢辞。但,晚辈曾跟毒蝶靳莫愁照过面,只怕孤身双手,力有不及,难为老前辈分忧。”
鬼叟崔伦道:“这一点,老夫岂能不知。趁今夜时机,旷野寂静,老夫意欲为你口述听音剑诀,由你强记习练,穷半夜时间,你能记多少。交换条件,是由你替老夫驱走毒妇,拨出背芒。”
高翔听了,又惊又喜,又无比自信,呐呐道:“听音剑诀乃世上精妙深湛之学,晚辈只怕无法很快领悟,岂不误了前辈的大事……”
鬼叟崔伦笑道:“所谓听音剑诀实则只有一个‘快’字,不过,这种剑法最宜于盲人习练,少侠双目完好,也许难得神髓。但以你的聪明天资,一悟百通,对付白秀文,应该已绰有余裕才对,老夫不善虚套,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执着哑奴的手,在他掌上比划了一阵,哑奴躬身退去,乃是受命望风巡查,鬼叟崔伦折了一段树枝,叫高翔以枝代剑,立于大石之下,然后探手人怀,取出一具小巧玲咙的五弦小琴,横置膝上。
高翔看得不解低问,道:“老前辈需琴何用?”
鬼叟崔伦含笑道:“神剑如电,其诀如歌,所谓‘听音’,一则闻声辨位,仗剑克敌,一则循歌起舞,以补心拙,你仔细听着——”
言谈中,神情逐渐凝重,举首向天,捻指拨弦,低徊漫吟,琴音悠扬而起。
鬼叟崔伦一派肃穆,随着琴音漫声唱道:“天苍苍兮意茫茫,日膝陇兮月无光,安得剑虹兮耀四方……”
只听他吟声凝重,词意轩昂回阔,高翔情不由己,被他歌声所感染,双目微瞌,举枝平胸,意态庄严,心如止水。
鬼叟轻弄琴弦,又唱道:“狂风一脉起,剑随万涓流,激昂摧屋字,低徊意悠悠,左栽花,右插柳,昂吐贯日月,豪气吞斗牛……”
高翔瞑目静聆,顷刻间,已人忘我之境,只觉那歌声而动,随歌而森。
这真是世上最奇妙的剑法了,所有招式,尽皆溶于意念之中,只要记住歌词音韵,举手投足,招式自然而出。
鬼叟崔伦唱完第一遍,高翔纹风未动,整个人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
崔伦问道:“意境如何?”
高翔喃喃道:“宛若长江大河,无休无止。”
鬼叟崔伦猛然一惊,道:“是觉其意深远,一时难以领会?或是……”
高翔摇摇头道:“不!晚辈只觉其意未尽,似乎整套歌诀尚未完全。”
鬼叟崔伦脸色大变仰天发出一阵怪笑,道:“天纵之才,天纵之才,初通神韵,老夫竟瞒不过你,好!你再听第二遍。”
琴音歌声再起,这第二遍,无论音韵歌词远非初次可比,弹琴作歌的鬼叟崔伦如痴如狂,高翔展动树枝,循声起舞,一老一少登时都进入忘我的境界。
顿饭之后,琴声冥然而止,万籁复归寂静,高翔张目低头,手中树枝,竟只剩下不足半尺,原来他神志全被这套奇异的“听音剑诀”所吸,舞到快速之际,罡风激漩,树枝早已折断,竟未查觉。
他虽然从来没有习练过剑法招式,但石穴中苦度一十八年,武功心法,已有深厚的根基,所谓“武道”,本是万流一源,一悟百通,加以他天资聪慧,幼诸音律,如今以认通意,因意运剑,居然将一套神妙莫测的剑法,深深熟记在胸中了。
鬼叟崔伦眼不能见,耳朵却远较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