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昆摇手道:“等等,是个什么样的人?”
秀儿道:“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青衣,肩后带露着剑柄……”
朱昆目光一聚,道:“先别声张,你在这儿替我守着,不可擅离,我老人家去庵外竹林中搜一搜,什么小辈敢偷击到紫竹庵来,真是吃了熊豹胆了。”
他双臂疾提,一式飞云纵跃出墙外,身形一闪,穿入茂密的紫竹林内。
秀儿立在墙头,目不转眼注视着棒子,过了约莫关盏茶光景,千面笑侠朱昆独自出林返庵,脸上颇有愤愤之色,问道:“看见有人逃出林子没有?”
秀儿道:“没有啊!您老人家在林中有没有发现?”
朱昆耸耸肩道:“那小子很贼滑,身法极快,看来不是庸手,你且莫声张,就装做不知道,我自去告诉师太。”
他独自返回席上,见众人都已用毕酒食,正商议着动身,当下冷冷一笑,道:“大伙儿都别走了,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啦!”
苦竹师大脸色一沉,喝声道:“怎么说?”
朱昆道:“刚才我从后院经过,忽见墙上有人影掠过,似有窥伺庵中的企图,来人身手不俗,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毫不隐蔽行踪,足见必有所持。”
苦竹师太冷哼道:“你既然发现,就该追截来人,施予薄惩,只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处!”
朱昆道:“谁说我没有追截来人?我紧追出庵,费了全力,才在庵外竹林中将他截住的。”
苦竹师太注目间道:“那家伙是什么人?”
朱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青衣,肩上插着长剑,样子冷傲得很……”
静坐倾听的冷丐梅真突然插口问道:“那人是不是面目俊秀,不过,脸色却很苍白?”
朱昆根本就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全凭秀儿形容的词句,照抄一遍,见冷丐梅真差别得慎重,也信口胡诌道:“不错,正是面目俊秀,脸色苍白……”
冷丐梅真又问:“不知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二人结伴同来?”
朱昆道:“唔——看见的只有一个,林中里鬼鬼祟祟可能还躲着一个……”
冷丐梅真神色一变,回顾神丐符登道:“大师兄,你看如何?”
神丐符登沉吟道:“照模样说来,只怕一定是那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了。”
苦竹师太诧间道:“你们已知道来人是谁了吗?”
神丐符登叉手答道:“根据朱老前辈所述相貌,咱们疑心来人是两个心狠手毒的后起凶人,并称忤逆双煞。其中一个姓吴名均,一个名叫高翊,便是适才禀告师大的九天云龙高天成长子,也就是高翔的胞兄,只是,他如今已改名换姓,自绝于家门,忘恩负义,专以杀戮为乐事,早已忘却本来面目了。”
苦竹师太轻轻一哦,道:“他们一身武功,出自何门何派?”
神丐符登道:“据说他们曾获天残魔君遗宝,练得一身歹毒的血气魔功和追魂煞手。”
苦竹师太猛然一震,目中精光频射,好半晌,才冷冷道:“难怪他们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潜进紫竹庵来,原来是仗着天残老魔几套鬼划符,这倒真难为了他们小小年纪。”
脸色忽然一沉,回头喝道:“老奴才,你既已将人截住,怎么又轻易放他们走了?”
朱昆正在心中编着词儿,闻声一惊,连忙答道:“那小辈好狂妄,我老人家截住他时初以为不知你的名声,或许是误闯,所以先把你的威名向他抖露。谁知他听了毫无一丝畏怯之态,反冷冷笑道:‘区区一个老废物,何用搬出来吓唬,我们双煞生平不知什么叫辈份尊长,你去对那老尼姑说,三日之内,咱们要将尼庵夷为平地……’接着,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疯话,我看还是不必说出来的好。”
苦竹师太一面听着,一面冷笑不已,霜眉一剔,叱道:“为什么不说?”
朱昆笑道:“实在那小辈说得太难听,直比放屁还臭,你是佛门弟子,自是不闻不知的好。”
苦竹师大目射怒光,厉声道:“无论是什么脏话,心净自无尘,你尽管直说。”
朱昆又故意迟疑半晌,才道:“那小辈说:‘老尼姑如果要苟延残生,就该闭庵不闻外事,咱们怜她一把年纪,尚可让她磋跎自死,无声无息再活一年半载,现在尼庵中男女混杂,还干得出什么好事?太爷限她三日之内,亲自把庵中年轻尼姑呈送出来,跪地恳求,或可网开一面,饶她一个全尸,否则……”
他只顾顺嘴说得痛快,却没留意苦竹师太已经越听越怒,满脸抽动,面色变得铁青,一只扶搭在桌沿的手,五个指头都深深嵌进桌面中了。
高翔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叫道:“老前辈,别说下去了。”
朱昆扭头一看,心里也是一惊,忙不迭住了口。
苦竹师太硬生生将一角桌面捏成了粉碎,气犹未消,喉中咯咯响个不停,许久,许久,才迸出一句话:“老奴才,你……是死人?就让那小辈如此凌辱……”
朱昆忙道:“我当时就想出手跟那小杂种把老命拼了,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苦竹师太吼道:“为什么?”
朱昆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种凌辱漫骂,必不甘忍受,少不得要亲手痛惩那小杂种,才能消得气闷,如果我冒然出手,岂不是灭了你紫竹庵的威名。”
这话一出,苦竹师太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霍地推席而起,道:“好一个老滑头,咱们相识近六十年,只有这句话才算得深体吾心,做得对!珠儿,快去把窖藏百花露再取两坛来,咱们今天应该痛饮一番。”
朱昆惊喜莫名,馋液险些流出口来,趁机又道:“我听了这许多凌辱漫骂的脏话,当时何尝不一样气得发昏,虽说他们三日内自会来送死,也不能不给他留点记号,于是,我迅速出手,用‘大力鹰爪功’,扯下了他一只左耳……”
哪知正吹得有劲,苦竹师太却怒目断喝道:“混账!谁叫你出手伤他?难道我倒不能亲手撕了他?”
朱昆连忙改口道:“谁说不是呢?我才扯下他半只耳朵,也想到这句话,一反手,又用武当派的裂肤补肌手法,把半个耳朵又替他接回原处了。”
这些鬼话,听得高翔等人目瞪口呆,心里大感诧异,但苦竹师太却气令智昏,一点也没发觉其中满是破绽。
不多久,两坛百花露取到,苦竹师太又命换上大杯,举杯豪笑道:“出家人不生嗅念,但老婆子退隐数十年,却绝非畏事苟安,三天之后,倒要看看那批狂妄鼠辈有几条狗命。”一仰脖子,喝得涓滴无存。
大家都怀着忐忑的心情,陪着干了一杯,朱昆连忙又替她斟满了第二杯,笑道:“来!老尼姑!祝贺你尘刀新拭,旧威不减当年,我敬你三大杯。”
高翔等见他只顾喝酒,却不知他刚才所说,是不是确有其事?默默喝着闷酒,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固然乐于见到苦竹师太挺身江湖,为正道武林添一有力助援,但又担心那窥探的人,不知究竟是天火教?还是天魔教?假如强敌掩至,毫无准备,虽说未必会失手落败,要是损坏了紫竹庵中一草一木,他们都将愧疚难安了。
但是,这些心事,当着苦竹师太在座,又无法吐露出来,高翔和穷家三圣本来准备午后就动身赶赴大自山的,这一来,也不便再提了。
好不容易一席酒罢,苦竹师太业已薄有醉意,豪兴更炽,亲自领着徐兰君和阿媛,回房谈论武功,指点剑掌招法,高翔得隙拉了朱昆退出屋外,焦急地问:“老前辈,你说的这些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朱昆却借酒装疯,笑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亦真亦假,存乎一心。”
这一天,高翔和穷家三圣只好留住在紫竹庵后院耳房中。
三圣跟高翔私下商议,四人分作两班,轮流巡视全庵,以防发生事故,高翔本欲与朱昆计议,谁知他独自躲在房中,又喝了两坛百花露,早已酪叮大醉,拥被高卧,叫也叫不醒了呢!
前半夜,神丐符登和苦行丐吕无垢巡守,并无事故,高翔和冷丐梅真轮守后半夜,两人分别巡视前后庵,约莫在丑未寅初时候,高翔正穿过后园,突然听得两丈外草丛中沙地一声轻响。
高翔耳目最敏,霍地旋身,凝神而待,过了片刻,却不见另有响动,分明只是一撮砂石罢了。
他心里暗自冷笑了一声,闪身避人一丛花树荫里,屏息而待。
又过了片刻,一阵极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起自墙外,一条人影,宛如舞蝶舟掠过墙头,飘落院中。
这时,月色如银,惨白色的月光,映着那人惨白色的面孔,夜风阵阵,园中顿时满布阴森寒气。
那人一袭青衣,肩插长剑,立在园中缓缓运目搜视,等到转过脸部来,高翔骇然一惊,敢情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高翊。
夜静更深,他独自一人,到庵里来干什么?
高翔正在惊愕,追魂手一双精芒四射的眸子,也发现了藏身的树荫,神色似乎一动,忽然轻声叫道:“是高翔吗?”
高翔见形藏已露,索性迈步而出,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冷冷问道:“是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追魂手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一口气,嘴角竟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叹道:“我一路南来,追赶你们已有好几天了,总算到现在才被我见到。”
高翔诧道:“你追赶我们干什么?”
追魂手道:“唉!一言难尽,你能不能跟我来一趟?咱们到庵外竹林中再详细谈谈如何?”
高翔想到岳阳楼上的一幕,迟疑道:“这个——有什么话说,尽可在这儿直说,何须另觅地方?”
追魂手感叹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这几日来,我想过不止千百遍,今天白昼,我才到墙头张望一下,便险些被人截住,我要说的,也是咱们高家私事,能够不便外人知道还是隐蔽些的好,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高翔道:“不是我不敢相信你,那次在岳阳,以及几天前在灌县……”
追魂手抢着拦住话头,道:“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咱们总是一父所生,你如念手足情份,就请给我片刻时间,要是不愿,我也无法勉强,就当我没有来过这儿吧!”
说罢,黯然转身,便欲离去。
高翔目睹他神伤之情,大感不忍,忙叫道: “你等一等,我先去告诉符伯伯一声……”
追魂手高翊惊道:“不!不!千万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实在大辜负他一番苦心了,现在被他知道我在这儿,一定饶不过我……”
高翔见此神情,不似虚伪,心里暗想道:“庵中尽是武林高人,还有梅伯伯在巡视防守,暂离片刻,想必无碍,再说,他纵有阴谋诡计,只要当心一些,他又能奈我何?”
主意一定,点点头道:“好吧!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
反手问一问肩后铁筝,跟在追魂手身后,一同腾身越过庵墙。
追魂手高翊在前面引路,穿过紫竹林,直到林边一条小溪旁,才站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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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钗横鬓乱
高翔一路留心,并未发现异状,心中稍安,问道: “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追魂手先拣了一块大石坐下,又指着另一块大石,轻吁道:“唉!满腹愧恨,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坐下来咱们再谈吧!”
高翔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却猜不透他究竟要说些什么要紧话,他大性友爱,对这位误入歧途的兄长,始终充满了关切和尊敬,记得当他初离后山石穴,九天云龙也曾嘱咐他“长兄如父,须加友敬”,现在见他颇有悔悟之意,心里虽然信疑参半,却掩不住一阵窃喜。
追魂手高翊仰望夜空,神态黯然,接着又幽幽说道:“我自从幼年离家出走,当时年幼无知,只有仇恨偏激,艺成之后,更仗着一身武功,也不知道造了多少罪恶,终日沉缅于砍杀血腥中,几乎忘记天下还有可贵的友爱之情。直到几天前灌县城中遇见符伯伯,你及你对我这做哥哥的呵护友爱,才使我幡然悔悟,可惜,实在太迟了……”
高翔欣喜道:“不!并不迟!大哥,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愿意摆脱魔教,现在开始还不算迟……”
追魂手凄然摇头道:“不行了,我自知作恶多端,负义叛父,即使你能原谅我,符伯伯和爹爹也不会原谅。”
高翔道:“大哥,你千万别这样想,符伯伯嫉恶如仇,但是,他如果知道你愿意从此弃邪归善,一定会比我高兴,至于爹爹,他老人家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大哥,从前的事,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