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道:“张全一,可是自号‘三丰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真人’,当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这茫茫尘世间,是否还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师,求您先指点一二。弟子再三叩首。”连拜数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缘自会相见。”法明听这话有些松动,不敢冗言深求,磕个头道:“大师慈悲。弟子非为一己之功,实欲为少林创万世绝学,如今多劫已历,成毁全在大师一念之仁了。”说罢站起身来,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样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来,陡觉身子轻快无比,法明并未疾奔,竟被赶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艳羡之情。尚瑞生想起适才那老僧飞奔时,似有一股奇气注入自家体内,不期竟有这等功效,心头一喜,又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样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谈‘武学’二字。我并没伤他。”言罢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弹来。这一下力道轻柔,实则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仅是一麻,僧袍却立现一洞,棉絮飞散。法明虽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惊,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转而叹了口气,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见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气保住了性命,内心既惊且疑,不觉又走了回来。
那老僧见他回返,说道:“你不去修罗场上杀人了?”尚瑞生惊视其面道:“大……大师究竟是谁?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极感不解。”那老僧抬头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说道:“原来是有来历的,难怪血性天良不灭。你也该有个去处了。”尚瑞生道:“大师要点化我么?”那老僧摇头道:“你非佛道中人,却与佛道有缘。我们走吧。”尚瑞生道:“大师要去何处?”那老僧叹道:“去结缘了缘处!到了那里,你才算有了出身,为后来进步之阶。但须切记:他年失意来访,不可轻动我身。”尚瑞生愈听愈乱,微退半步道:“大师已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老僧似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如有所失。
这一路行来,四野再无人迹,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隐觉那奇气伏在体内,似乎有了知觉,潜移默化间,竟自行鼓荡冲穴,生出许多奇妙。他初时尚自担心,但随后精神大旺,走得飞快,也便听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绝少说话,尚瑞生并不问去往何处,倒是那老僧注目所过山川,时露留恋之情。
六。道可道
这一日早早行来,不觉已到均县境内。又走了几十里,远远便见武当山巍峨耸立,奇峰插天,景象奇伟。尚瑞生远眺神飞,暗暗称叹。
二人来到山脚下,寻小径入山。不觉来到禹迹池边,纵目向西北望去,陡见一峰高耸,峰色如铁,此峰下又见一宫,高出诸宫,正是“紫霄元圣宫”的所在。
顺山道走近,只见此宫规模甚大,远望五色灿烂,雄伟庄严。待进入八字宫门,却见数百级青石台阶层层叠上,直入展旗峰半山腰中。台阶正面一座大殿,乃此宫前殿。两侧凭借展旗峰峰势,又有诸多殿台池阁,采“前密后疏,欲露先藏”之法,极显道家玄妙神奇气氛。
二人正叹赏间,只见一人自宫内石道奔来,脚步飞快,到了近前,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道士,望向二人道:“家师说‘元圣宫’有奇气异象,原来便是二位吗?”那老僧笑道:“张全一果有些道力!”示意道士领路。
几人沿石道走来,眼见鸟径崎岖,又无光亮,渐渐地走上一个小山峰,只见前面灯火闪亮,有座小殿。几人来到殿前,两名中年道士正在等候,见了那老僧,皆肃然行礼,引他入殿。
尚瑞生跟了进来,一眼望去,不由打个愣怔。只见一人正笑迎过来,头戴葛纱巾,身穿破布袍,丰姿魁伟,大耳圆目,胡须如戟,却非道士的打扮,一时更难辨年龄。细看此人时,隐隐于天庭中充满瑞气,两道英眉,趋向发际,五绺长髯,竟生新毫,庄严中透英侠之气,洒脱间含悲悯之情。尚瑞生一见倾倒,大感亲切,竟有叩拜之欲。
那人注目望向那老僧,微笑中带有三分诧愕,竟不以道门礼节相见,过来拉住其手道:“大师到来,贫道极感荣宠。”一语未罢,蓦觉对方脉息全无,体有异征。那老僧笑道:“当年‘腾蛇纹入口’,乃贫贱饿毙之相。如今肾水升腾,金气朝元,已成‘二龙捧珠’之形。可见修真有得,正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那人正是武当三丰祖师。他多年来承全真之旨,貌随心转,改命呈真,确已超凡入圣。一闻此言,不禁笑道:“大师法眼如炬,令人钦佩!请坐。”引那老僧落座,看向尚瑞生时,微露喜色。
那老僧打量张三丰片刻,开门见山道:“道长既为‘真人’,怎不以‘人’字立定根脚,反向红尘外虚妄之境跳身?”张三丰笑道:“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处?世人不察,反认做乐境,丧尽良心。吾师乃大德高僧,怎也因尘网羁心?”
那老僧叹道:“我前时见众生都在修罗场内,宛转生灭,受尽诸苦,始知自家乃无用之物。唉,人而非人,那才是我的苦境!实则天地间唯人最贵,仙佛又算什么?你不拜它,它连块石头也不如!可笑世人都不明此理,不晓得佛的智慧伟力,永不及人性的光辉。道长本英伟之器,何不入世求道,在‘人’字上做足工夫?纵然一死,岂不远胜寂寞仙佛?”这番话也不知是道破虚妄,还是指明了人生的真境,一语未息,殿内神像忽似被抽去筋骨,竟悉数萎碎在地,化作粉尘。
张三丰大为诧异,似已知其来历,一笑道:“原来贫道还是失敬了!请大师多谅,再赐教言。贫道尘缘已了,实难入世有为。”
那老僧颇感失望,张三丰心中奇怪,笑道:“大师期我有为,恐怕难遂尊意了。此子气正貌端,大师怎不授其神通,让他去尘世间翻腾?”
那老僧望向尚瑞生道:“此子与佛门相冲,况且老衲也无术可传。道长宗风衍九派,还看不出他门户所在么?”此话一出,张三丰似豁然醒悟,竟露出极惊喜的神情,老僧笑道:“道长不愧地仙,此子确与你大是有缘。我来此打扰,亦为牵引这段缘分。”张三丰极感喜悦,过来拉住尚瑞生,初时喜悦相望,继而发觉他内力虽无根基,筋骨却换得极好,且体内伏着一股奇气,不禁抚髯而笑。
此时殿内只剩下二人,张三丰既知尚瑞生可传其术,更是言辞滚滚,敷陈拳道之微。尚瑞生恭聆其训,强自记忆,不敢稍有遗漏。二人把臂谈问,如师如友,毫无拘牵。张三丰倾囊而忘倦,尚瑞生神会而忘言,早忘了光阴流转。玄门无上真诀,已于此漫漫冬夜,不知不觉地流入心田。尚瑞生愈听愈觉高妙,竟然心窍大开,显出绝顶的资质来。
待得红日升空,满殿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不觉四臂相拥,彼此深情凝望。尚瑞生跪倒在地,三叩其首,说道:“弟子尚瑞生,给老师行礼谢恩。”张三丰哈哈大笑,扶起他来,携手走出殿外。
只见红日在空,满天祥云瑞彩,正是大好天气。那老僧微笑起身道:“道长此夜所为,不仅使此子龙跃云津,更成就后世一大人物。老衲极感欣慰。”张三丰笑道:“贫道不能入世救苦,权以此子代劳。这一夜算有了交代,其实是大大的偷懒了!”那老僧道:“他命相虽贵,还欠些地脉之气培护。老衲要与之下山了,道长莫要不舍。”
正说间,忽见一人自山道走来,众人都侧目观瞧。只见来人衲衣新整,显是刻意收拾了一番,却是法明和尚。
法明来到近前,一眼看到那老僧,忙趋前跪倒。那老僧不语,只微微点头。法明道:“弟子正要在大师面前现丑,以期法眼垂青。请恕弟子放肆了。”言罢起身,来到张三丰面前,躬身合十道:“小僧修武成痴,久闻张真人乃斯道巨擘,特来讨教。”此话一出,群道个个吃惊。
张三丰道:“法师神技修成,贫道怕无法奉陪。不如到殿内叙谈一番,说说道理也就是了。”法明又施一礼道:“小僧一见真人,便知山斗在前,自家远逊不及。但玄门以‘内执丹道,外显金锋’为旨,以‘由拳证道’为武学归依,小僧颇有疑惑。武学就是武学,佛道只能做个参考。世间大半正语不过哄骗愚人,可有些所谓大道宗旨,却是专用来骗聪明人的。小僧愚昧不肯相信,实欲请真人现身说法,启迪昏蒙。”
张三丰听此一句,心下暗叹:“少林池飞真龙,又可兴旺百年了!”法明道:“小僧幼年时,已心驰神往‘太极十三剑’的大名。真人若看得起,便请一出神剑。”张三丰笑道:“此剑法乃贫道早年所创的陋技,附会河图、洛书之学,实则故弄玄虚。法师面前,还是藏拙为妙。”法明道:“以小僧愚见,无论太极拳、剑,都不过一阴一阳两个式子,脚下阴阳变换,手上不着力。不知是否如此?”
张三丰听他一语便中妙谛,仰脸一笑道:“江山代出才俊!贫道闭门自傲,已成井底之蛙了!去取剑吧。”众弟子知他已数十年不曾用剑,今日竟为这和尚一展青锋,那自是极看重对方了。一人忙去取了剑来。只见虽是一把古剑,外表也甚平常,剑鞘磨得光亮,正是他早年云游四海时的佩剑。尚瑞生一夜聆教,已知他功深如海,是以并不担忧,只欲观摩求证。
张三丰接剑在手,抽出剑来,剑上不见光芒,唯觉人剑和谐,意象全无。法明说声“失礼了”,倏伸右手,抓向其肩。这一下乃是诱手,乃敬对方年高德劭,并未全力施为,张三丰长剑下垂,微笑点头。法明微撤半步,僧衣突然飘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漫溢而出,直向张三丰罩来。
尚瑞生早领教过此路骇异法门,这时重历其境,仍感恐惧莫名,倏然间体内那股奇气冲上来,登时激醒了神志,虽觉心跳加快,居然不为所动。余众却无不色变,两手都掐个“定心诀”,微微摇晃起来。
张三丰一笑,剑尖依旧下垂,似乎无动于衷。法明蓦然欺近,电一般抓向其胸。孰料一瞬间,那长剑已有感应,忽如柔风轻荡,不缓不疾地刺来,霎时将来招化于无形。法明“佛手”中忽生变化,连番抓来。群道见他出手之快、幻变之奇,皆平生所未见,手心都攥出汗来。
张三丰长剑忽感忽应,随应随忘,每一剑都似无心而为,只觉剑剑平淡,宛似天成。法明见他长剑勾勒之际,万念悉捐,纯任自然,竟弃了“佛手”功夫,使出寻常拳脚。张三丰一愣之间,长剑陡生出奇魄雄魂,忽矫若飞龙,纵情挥洒。
二人都是绝世人物,即便出招,也是以神会神,不以拆解为功,但瞬息百途,中藏至理,一经碰撞,顿生不可言喻的景象。
法明仅以“五路短手”对敌,却见他拳法使开,竟把形打散了,打花了,每一式都生出无穷变化,而张三丰剑法更是奇妙,居然以“问劲”之功,与之斗艳争奇。所谓“问劲”,其旨全在寻彼重心,拿点控身,行来原极不易。张三丰却以剑尖做手,点刺对方重心,愈觉妙不可言。
法明神色骤变,倏然欺近身来。这一下无招无式,却比任何招式都更犀利,“元神”于额间化为“灵剑”,猛向张三丰逼来。张三丰轻笑一声,“神修”之功已显威力,法明只觉一道光芒射来,顿时将自家“灵剑”逼回。法明张口大喝,不啻佛吼,两股截然不同的大伟力齐罩过来,一者如佛祖之悲悯庄严,一者似魔王之狰狞暴戾,一霎时竟相混莫辨,其力猛然间涨了数倍,直如狂潮犯天!
此时张三丰再不能以“自然”之法应之,那长剑略显低徊之意,忽骑气驭风,凌腾于万物之表,转即潇洒卓绝,不可一世。他纵情挥洒,愈构愈厚,如大匠运斤,绝无斧痕。其大处如狂电惊雷,振聋发聩;小处则似细语喁喁,指授宏深;高渺处出神入天,难窥涯岸;平浅处亦俯笑群峰,难顾侪辈。尚瑞生直看得心醉神驰。那老僧却暗暗摇头,似已看破虚实。
原来法明所练神功,全以佛魔混斗之大境象扰人神志,对方愈存虚妄之念,愈是无法抗拒。张三丰虽为“真人”,心中亦存成仙不死之念,只此一个虚妄念头,道心便被这大法搅乱,剑法虽越来越强,其实已是道高魔长,落于两相争奇之境。
斗到酣处,突见法明神色大变,竟回身望来。原来他修成此门大法,无论将何人罩在其中,心头都有感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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