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亭摇摇头,进宫又有什么用,反正那奏表已经递进去。敬宣就等着这一着,绝对没有看漏了的可能。此时已经是傍晚,也许明天就……
不,慢着!
她差点忘了,每日御史给宫里送折子,是在上午巳时!
既然奏表是下午递的,也就是说现在还没递到敬宣那里,而是暂时停在奏曹。所以湛如才问……她要派人进宫么?
当然要。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外面找到一个侍卫:“去叫左青过来。”
转身见湛如的表情微微有些诧异,她解释道:“府上只有左青还会些武功,其他的那些男宠少有可用之才。叫他进宫去,至少不会被人抓住。”
湛如沉吟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很快左青就来了。静亭告诉他潜进奏曹——偷出奏表一定是不行的,每日的奏表都记录有数。所以就只好在内容上下文章,像结党、贿赂这样对符央致命的罪名,通通删掉(奏表是订起来的,可撕页)。考虑到左青的断决力,静亭和湛如都感觉让他删掉而非改掉比较保险。
左青应了一声,换上夜行衣就去了。
来回皇宫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其间静亭即使心急如焚。也只好在府里干等,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边,一会儿在屋里踱步,站在门口看看,问湛如:“左青此时应该已经进宫了吧?”“万一夜巡的侍卫……”“你说他这会儿出来了么?”
湛如笑起来,干脆搬了个椅子放在门外廊下:“公主,像你这样反倒忽更急,不如坐着等。”
静亭坐下,他也拿了个矮凳坐在她身边。院中月色清幽,银辉满地。被冬末的冷风一吹,她头脑清醒了些。再看看身边的湛如,他永远那么从容。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会没事的吧?
终于,月色下走过一个人影来。
静亭立刻就站起来,可是等走近了才发现来人竟是符央。她诧异:“你怎么……”却没想符央霍地抓住她手腕,满面怒色:“公主让左青去了奏曹?!”
她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转念一想,这府上人多嘴杂,她又不是秘密安排左青的行动。会传到符央那里去也是正常,但是符央……她手被他捏着,这个疼。往回抽了抽,符央这才发现自己的逾矩。面色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但口中还是轻哼了一声。
“公主叫他去做什么?他去了,弹劾我的折子就不会送到圣上面前么?!”
“至少缓一缓。”缓一缓,公主府才拿得出时间处理这件事。
“不需要。”符央冷笑:“公主无需如此厚待在下。符央亦不曾做过任何玩弄权术之事,就算圣上瞧了那折子,我问心无愧!”
08 皇宫
静亭知道他固执,却没想已经固执到了如此地步。
她头疼,现在不是和他解释这些的时候,这样保他也不是为了他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公主府上下的利益。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湛如却突然站起身,缓缓走到阶下:“符大人还不知道么?大人宗正丞的位置,就是靠着公主的关系得来的。”
符央一怔,方才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湛如在这里。只是湛如一说话,目光就不得不汇聚到他身上,仿佛他是主人一般。
他唇边勾起笑:“这样,大人还认为自己是问心无愧么?”
静亭望着湛如,他这话说得客气,可是以通俗的意义来讲,就是威胁。
他在威胁符央消停一点,他在明明白白告诉符央——你,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你也别想一身干净!
符央听了这话,先是诧异,随后眼中升起浓重的怒意来。握紧了双拳,不看湛如,反倒是狠狠瞪了静亭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静亭挪动了一下脚步,但没有跟上去。堂堂公主追着自家男宠后面解释,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何况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湛如道:“公主不必担心。符央的性子,不经些磨砺是不成的。”
“他要是就此跟我翻脸了怎么办?”
“公主且由着他去,他不敢。”湛如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她左手握着的右手腕,转身向外走:“公主等一会儿,我去弄一点外伤的药来。”
……好吧。
她承认湛如说得对,符央的性子需要磨砺。如果符央能想明白,自然会发现现在自己已经和她拴在一起,别无选择了,自不会贸然和她闹崩。
如果他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今后静亭也没有什么和他合作的必要了。
走进屋,把手凑到灯光下看一看,已经肿了。想来她这个公主当得实在无甚威严,居然连符央都学会以下犯上的这一套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院子里又响动。匆忙走出去,只见一个人影跃下房檐落在她眼前:“公主,属下无能!请公主降罪!”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果然是左青,上次刺杀楚江陵回来之后他就是这样说的。静亭心里咯噔一下,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
“属下顺利进入奏曹找到了那本弹劾……符大人的奏表。”之前符央的清高状和左青的“谄媚状”,使两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直到现在左青说出“符大人”三个字的时候还有些别扭:“那奏表中对于符大人的言论,实在是太过尖锐犀利,属下不知能怎么处理。”所以无功而返。
静亭皱眉:“不是叫你把那些页拆掉么?”
“那……就不剩下什么了。”
“……”
静亭也没想到此事会这样麻烦,左青连连表示愧疚悔恨,请她责罚。静亭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他,将他打发下去。
不一会儿,湛如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一个瓷瓶的药膏,但是这时候静亭哪里还顾及得手疼,和他把左青方才的话说了:“……符央怎么办?”
湛如俊秀的容颜少有地浮现出凝重的神色:“左青在哪里?”
“我让他回去歇着。”……你侧重点是不是错了?
他脸色却是一变,快步走出去让侍卫去左青的院子察看。少顷侍卫回来,说左青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
静亭猛地站起来,左青怎么会不见?他一向是最衷心的……可,也正是太衷心了。上次楚江陵的事情、这次奏表的事情……连在一起,她,竟没有关注到左青心中会作何想!
他走的时候那样内疚,她竟忽略了。
片刻,她果断地走出门外:“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京城夜晚有宵禁,普通马车不得通行。幸而静亭手中有公主府的令牌,马车顺利停在了皇城外三里之外的民巷。
马车上有三个人:静亭,湛如,以及临时找来的一名公主府侍卫——这个侍卫,是她眼下能找出来的、府上功夫最好的人了。其实她之前连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此刻颇有些急病乱投医的意思。
三人悄无声息地下车步行。
宫门前把守严密。所以,还隔着有一段距离,他们就停了下来。门前挑着两盏风灯。打在城墙上的光晕摇摇晃晃。
一切都静悄悄的。
静亭松了一口气。
没有情况——也就是眼下最好的情况。这基本上是说左青虽然二度潜进宫,但是还没有被发现。至于他要做什么——她也能猜到,八成是将奏表偷出来,将功补过。
这样若是成功了,则万事大吉,她和湛如改了奏表内容再让左青送回去,或是直接找个官员明天巳时之前递回去都是可以的。可若是失败了……
不明人士出入皇宫,身上携带和公主近臣有关的奏表,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躲在宫墙转角处的阴影中,眼前不远,又是一列巡夜军整齐地走过。
寒风冷如刀割。
她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强打起精神,悄声道:“再重复一遍。”她望着那个侍卫,“这里是皇宫内密道的入口,你走进去,一直往前,二百步左右会碰到一面墙。”
这个密道——说来话长,是她和敬宣小时候溜出宫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入口的位置极隐蔽,仅仅靠口头描述很难说清。所以她不得托大一次,冒险亲自带人来。
那侍卫点点头。
“然后,向右转再向前走,到没路的时候,你头顶会有一个出口。上去就是奏曹,你就在那里等着左青公子,知道么?等他到了,你务必告诉他,我命令他必须回来。”
“是。”
“你们从密道出来,切不可从宫内走。”
“是。”
嘱咐完了,静亭小心翼翼蹲下身,拨开脚下的一团枯草。果然,一个几乎与砖石同色的圆形盖子露了出来。她扣住盖子的一边,慢慢将其打开。
侍卫纵身跳入了洞口。
接下来的,似乎只有等待。无比漫长的等待。
静亭的脸在寒风中已经没什么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道左青绕开皇宫眼线进入奏曹,和侍卫走密道相比,哪个更快一些。她已经很久没有冒这样大的险了,一旦左青和那个侍卫有一人暴露,就是满盘皆输。
肩上忽然一暖,转头看见湛如脱了披风给她穿上。静亭怔了一下,没有拒绝,只低声说了句“谢谢”。
湛如从怀中取出瓷瓶:“公主先上药吧。”
方才一直忘了,现在才觉得手腕依旧是火辣辣地痛。也幸好他记得把药随身带来,静亭正要拿那瓶子,湛如却执起她受伤的手:“我来。”
袖口向上卷起两寸,露出一截略微肿起的皓腕来。湛如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沾了微凉的药膏细细涂在她手腕上。他不说话,只是略低着头,额前的发丝遮住眼睛。
静亭有些脸红,望了望他漂亮的侧脸,又将目光转开。
药很快涂好了。湛如将瓶子给她:“这个公主留着,多用两日就消肿了。这几天不要使力。”
静亭轻轻“嗯”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湛如瞧着她神色,想了一想:“公主可是要惩治一下符央么?”
“……不了。还是先顾着左青这边吧。”
竟然还没有音讯……
时间慢慢流逝,静亭的心里不安越发深重。仿佛希望这夜长得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每每望着宫墙,又希望时间能再快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亭已经冻得手脚冰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太监模样的老者走了出来,身旁有人给他提着灯。紧接着,后面还跟了一群手持宫灯的宫女和太监。
静亭方在心中暗道不好,就见那群人走出了宫门,四下里像是在搜寻什么。很快,他们藏身的这个角落便被照亮了。
那个持灯的宫女立刻呼叫一声:“常公公!在这里!”
听她说的不是“这里有人”,而是“在这里”。静亭就已经猜到了宫里约莫是怎样的状况,敬宣也不傻。果然,那公公快步走了过来,对她施礼,满面堆笑道:“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宫去。”
宫苑深深,本是沉寂的夜色被一盏一盏点燃起来的宫灯照亮。
进了宫门之后,那些出来找人的太监宫女便散去了。只剩下常公公——想必是敬宣身边的亲信,领着静亭和湛如向内走。一直来到一座殿外,见到了匾额上提的“谆宁殿”三个字,他才停下脚步:“陛下就在殿内等着公主,奴才告退。”
到了这个时候,再担忧已经没用了。
常公公的意思本是叫静亭自己进去,见她扯了湛如的衣袖往里走,还有些怔忪。但是也没有拦下。
两人一级一级地走上阶梯。
金碧辉煌的宫殿,两旁列着全副武装的羽林军,手中的刀锋雪亮——静亭本有心理准备接下来要面临严峻的形势,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里会严峻至此。
敬宣坐在当中,冷冷看着她——他本和她一般年纪,甚至相貌上看起来还有些稚气未脱。可是眼中的阴鸷却像是一支刺人的针,时刻提醒她:他不是从前的敬宣了,不是她的弟弟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
上前匆忙行礼,却被敬宣一挥手免了:“皇姐真是客气。”
他语气不善。静亭只能强笑:“陛下说笑了。不知陛下……”她能说什么,不知陛下找我何事?不知陛下能不能将我府上的男宠归还?
她咬着下唇,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来。
就在这时,袖口一紧,湛如拽着她一齐跪了下去。
09 清诗与瑶华
膝盖被冷静的地面硌得一痛,静亭有些诧异地回眼,撞上湛如的目光。冷静,肃穆。
他的眼神像是蒸腾酷暑的六月中,突然降下的一场雨。
片刻后,她转回了目光。
还不能放弃。即使她为了自己放弃,却也不能为了公主府上下所有人放弃。
她一定还有机会。
深吸了一口气,静亭低声道:“陛下,我错了。”
敬宣没有走到她面前,而是高高在上地望了她一眼:“哦?皇姐错在哪里?”
“我不该偏袒内臣,公私不分。也……不该贸擅专独行,给陛下添乱……”她这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似乎早已六神无主。到了后面,声音越发低下去。
敬宣漠然一哂:“还有呢?”
“我……不该豢养……豢养男宠。”她轻声道,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陛下,我错了。从今以后我把他们都遣散!只留下符央一个、不……求您把左青还给我,我只要……只要这两个!”
湛如轻声唤道:“公主。”
静亭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