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昨日上陆的地方,忽然一惊,问道:“那舢舨呢?”欧阳公子道:“咦,那里去了?一定是被潮水冲走啦!”黄蓉瞧他脸色,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师父只怕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
黄蓉向欧阳公子凝视了一眼,自己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打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公子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纵身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公子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著黄蓉坐下,过了片刻,见黄蓉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那岂不寂寞?”欧阳公子见她语意和顺,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什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儿,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啊?我可不会。”欧阳公子笑道:“我会教你。”说著伸出左臂去搂她。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公子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将身子倚在他的怀里,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穆姊姊的贞节被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公子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样说,旁人是冤屈她啦。”欧阳公子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道:“咦,那是什么?”
欧阳公子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异状,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被她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金刃带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公子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突然长身往前一扑,胸口在黄蓉背心上猛力一撞。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去,那一刺却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公子一跃下岩,只见黄蓉倒握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觉满胸疼痛,知道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
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著转身便走。欧阳公子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经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吃了一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心想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著流下眼泪来。
她身遭大变,一直没有哭泣,这时泪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著她的秀发,一手轻轻拍著她的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做的只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这时被她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是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大感舒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嫣然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一刺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一遍。
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好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送他的终,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被毒蛇咬中两口,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将毒气逼出,纵然可以茍延数年之命,但数十年的武功已废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衰败老人,再也没半点功夫了。”
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然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不得已要恳求你做一件极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吧。”
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什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将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洪七公平素豪迈自若,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心知托付给自己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忙接口道:“师父,您快请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的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请师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只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
黄蓉初时怔怔的听著,听到后来,不由得呆了。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杖,高举过顶,拱了一拱,交在她的手中。黄蓉惊疑不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黄蓉心神不定,只得学著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舒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若是遇到大事,须得听帮主号令,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拗不得。只要绿竹杖在手,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
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的烦忧,他嘱咐什么,只好答应什么。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天下各路群丐首领,大会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城,原本是来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现下你持绿竹杖去,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自有四大长老襄助于你,我也不必多嘱。只是无端端把你好好一个女娃娃送入叫化群里,却是委屈了你。”说著哈哈大笑。
那知这一笑带动了身上创伤,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黄蓉曾跟洪七公学过数十种功夫,却从未听见过打狗棒法的名称,心想这名字怎地这般难听?
又想恁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变换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是只管顽皮胡闹便是。咱们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爽爽快快说出来啊!”
黄蓉微微一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服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朝著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那里用得著你去打它?那穷叫化撞著狗子可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您可说错啦!”
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个小叫化儿。一路上那恶狗要来咬我,被我兜屁股一脚,就夹著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那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
黄蓉何等乖觉,只作不知,心中却甚是伤痛。洪七公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帮主传授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相传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力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就是用的这打狗棒法。”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那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能胜得了我。谁料得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
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之心,忙道:“师父,你将棒法教会蓉儿,蓉儿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洪七公淡淡一笑,检起地下一根枯柴,口中传诀,手上比划,他身子躺在地下,却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所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
那打狗棒法名字虽是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玄奥,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能记个大要,其中神妙之处,一时之间,那能领会得完。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我再也不能了。”“啊哟”了一声,往后便倒。黄蓉大惊,连叫“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气若游丝,眼看是不中用的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在他两胁用力一掀一放,助他呼吸,忽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
她全神灌注于相救师父,欧阳公子何时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著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欧阳公子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著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肠为之一软,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中大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不由得又惊又喜,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手,呼的一掌,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公子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尽,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再无顾忌,身子一晃,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著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黄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今日之险,远过赵王府十倍,只是我不手刃此獠,自求了断,却是总不甘心。”一翻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公子微微一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著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一横。欧阳公子跟著过来,黄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自己的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欧阳公子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心下一喜,一来身穿猬甲,不怕敌人伤害,二来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直插他的胸膛。欧阳公子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刺戮来,手臂在她腕上一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在洞内。这岩洞甚是狭隘,退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舍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强了一倍,欧阳公子功夫虽然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