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法华南宗的掌门人,外家功夫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
陆冠英也盼他指点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中,说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打了一套生平最得意的“罗汉伏虎拳”,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学有独到之处,打到后来,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影摇红,四座风生。庄丁们吓得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真如一件大虫相似。这套拳甚为奇特,分罗汉、猛虎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著拳之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庄冠英托地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像。郭靖与黄蓉大声喝采,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面不红,气不喘,浑若无事。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陆庄主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说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
郭靖心想:“这位少庄主的武功虽说并非极高,但决不能说‘无用’二字。”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
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庭上四人一齐大惊。
裘千仞将砖粉扫在衣兜之中,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拳碎砖,当然也不容易,但你想,敌人不是砖头,能死板板的放在你那里不动任你去打么?武学之道,要制敌机先。古人说,静如处女,动如脱兔,就是这个道理。”陆冠英默然。
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的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只寥寥这么几个人。”黄蓉道:“是那几个人呢?”裘千仞道:“武林的人向来都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人是天下武学之最。我都会过。要讲功力深厚,确是中神通王重阳第一,另外四人也各有独到之处。但须知有长必有短,只要懂得了他们的短处,攻隙击弱,制服他们却也不难。”
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的威名,反而并不十分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铁缸载水、河面行路、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种绝技,心中甚是佩服,忽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大为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全真老道得了去。当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一齐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于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临死时将经传给了他的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门去,周伯通不是他的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去。这件事不知后来如何了结。”
黄蓉与郭靖暗暗点头;“原来这件事中间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却又给黑风双煞盗去了。”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与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都是半斤八两,这几十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还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之期,眼见相争的还是咱们几个老家伙。唉,后继无人,看来这武学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黄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吗?要是您去,您带我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哈,这那里是打架?我本来不想去,人都快入土了,还要这虚名干什么?不过眼下有一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要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那是万民遭劫,生灵涂炭,真有无穷之祸。”
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裘千仞道:“这是一件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姑娘好顽皮,但也不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们与他们非亲非故,此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小可与黄兄弟告罪了。”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请坐请坐。”说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不觉得奇大,只是自己一直未认会武,也不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朝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听他语出惊人,不禁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远远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过来。裘千仞道:“老夫得知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必定南下,这次兵威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么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宋兵一有防备,那是兵祸更惨。”郭靖与黄蓉都不明他的用意,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使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是变成一片焦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远千里到江南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丁将两人押上来,替他们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
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被羁数日,脸色颇见憔悴,这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黄二人在此不知何事。我那妹子,不知将我腰带交给了师父不曾。”
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庄主见而不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裘千仞道:“金兵南下,交起战来,势必多伤人命。陆庄主接连江南豪杰,消弭这场兵祸,岂不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一件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臣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辈指点一条明路,晚辈永感恩德。”
裘千仞一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到庄前。”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
陆冠英抢步出去迎接,火把光中只见高高矮矮的进来六人,中间还有一个女子。郭靖又惊又喜,急奔出去拜倒在地,叫道:“师父,你们老人家好。”
原来进来的竟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经过太湖时忽然有几名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接待。六怪离开故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中现下情况,也不显示自己身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与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原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一听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的奇异形相,以为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惮又是厌恨的迎接六人进庄。
六怪突见郭靖在此,也感惊异。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妖精呢?”韩小莹眼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一拉韩宝驹的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
陆庄主原以为对头到了,一看进来六人却并不相识,郭靖又叫他们师父,心下一宽,拱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行走,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桌酒筵。郭靖说了六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今日相见,幸如何之。”神态著实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
韩宝驹第一个有气,说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功夫之高,天下无人能及。”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陆冠英道:“桃花岛主与九指神丐武功虽强,也未必胜过铁掌手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千仞老前辈?”裘千仞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这时庄客们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坐。郭靖自到师父席上下首坐了,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著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陆庄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那知却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来说道:“弟子一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柯镇恶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心中也自喜欢。
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是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时,裘老前辈正要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来,就要联络江南俊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这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是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侠义’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两人之间,一拉他们衣襟,眼睛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然听他说出这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说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害我百姓,晚辈必当追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老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著。”裘千仞道:“老弟怎么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得风波亭惨死。”陆庄主又惊又怒,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那知他空负绝艺,为人却如此无耻,袍袖一拂,凛然说道:“晚辈今日有对头到来寻仇,本望老前辈仗义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是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吧。”一拱手竟是逐客之意。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杯,右手两指捏著杯口,不往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挥,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他用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一掌挥去,竟将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内功实是深到了极处。
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老匹夫,你我来见个高下。”裘千仞见他一跃之势,已自成竹在胸,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吧。”陆庄主知道韩宝驹决非他的敌手,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要六个人,向来没有那一位肯落后。”朱聪知他言中之意,叫:“好,咱们六兄弟今日就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将椅放下,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动声色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镇恶等倒抽了一口凉气,圴知此人若非身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