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著一股义气,不顾性命的来为王处一盗药,无意中竟服了这旷世难逢的蝮蛇宝血。
郭靖听了梁子翁问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养的,我现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飞步过来,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数倍,随手一挣,立时将他手掌甩脱。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计,等他再行挣夺时脚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过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虽然服了宝血,但未以长期的内功调顺,力气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却未显露,当下被他一勾,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脉门,掀在地下,张口就来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数十年觅药练蛇之功。
且说黄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说手到拿来,但他见赵王完颜烈在旁观看,于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须知这路“移形换位”之技,他是天下独步,举世无双。黄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沙龙王,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向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
沙通天奇道:“什么进门出门的?”黄蓉道:“你这种‘移形换位’的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沙通天自恃这门功夫天下无匹,听了这话很是生气,道:“小ㄚ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恐怕吓坏了你。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像你这种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闯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从外入内,与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让开身子,要黄蓉出去,试试他从外入内有何特别的功夫。
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沙龙王,你大了我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在我可不是到了门外?再见啦。”沙通天转念一想,她虽然用的是诡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种后辈如何能出尔反尔?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一时倒无计可施。
彭连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串金钱激射而出。自来打钱镖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数镖齐发,教人躲开了上面,躲不开下面,但彭连虎号称“千手人屠”,从他这外号听来,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这两串钱镖出去,竟是另有一功,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弯过来打她背心,钱镖发出时手力算得极为准确,一发之劲的末尾,还带了向内收转的力道。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后脑。她身上虽然有物保护,不怕钱镖,但后脑却是要害,紧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这两串钱镖是数十枚陆续而至,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踪跃,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
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阁内,其志不在伤她,所以用劲不急,否则黄蓉身上早已中镖受伤了。众人喝采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斗他不过,索性跟他撒赖。
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内,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这小ㄚ头的底来。”原来彭连虎见多识广,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识透底细,他见黄蓉行动诡异,一时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鉴别他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喘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中间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见他来势急迫,一个转身掌“金鸡独立”,将他三招全都化开。彭连虎心道:“这是山东济州卢家二郎拳。卢家讲究小巧纵跃之技,再试两招就迫出来了。”当下身法如风,抡拳直冲。
黄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将来拳化至外门,腰定掌稳,却是内家手法。彭连虎一惊:“这是江北六合的八极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么她内外兼修?”心念方动,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黄蓉用一招太原帅家的“出云手”,一招古传潭腿“绳挂一条鞭”化开。彭连虎心想:“瞧不出这ㄚ头武功倒杂,她存心不让我认出来。我如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毕本门功夫之后,虽有见猎心喜,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领,必然是放在本门功夫之上,平时或可用别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顷之际,自然而然会以最熟练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下手虽然狠辣,究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来。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为黄蓉担心。黄蓉左支右绌,果然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白驼山山主欧阳公子道:“小ㄚ头这招‘金钓挂玉’是嵩阳派的哪吒式,这招‘让步跨虎势’是关东长拳,大概是参仙梁公一派,咦,这招‘大三拍、金绞剪’却是江南的子午代药剑。他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
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抢出,黄蓉知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公子叫破,心念一动,急往彭连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却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数。欧阳公子笑道:“啊,用起区区同乡的拳法来啦。”
彭连虎听欧阳公子暗中指点,心下著恼,心想:“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ㄚ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这时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对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并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稍一迟疑,立时就是脑浆迸裂之祸,急忙头一低,双臂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适才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一半,悬崖勒马般硬生生扣住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右臂一振,黄蓉向后跌出了七八步。
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烈外,阁中个个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对黑风双煞武林中人人忌惮,虽然听说铜尸陈玄风已死,但无人亲眼目睹,谁都不敢拿准。彭连虎第十招本来决意痛下杀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黄蓉的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心中一惊,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险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隐隐作痛,正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著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来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脉门被他同时拿住,全身登时疲软无力,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从那里斗然间来了一股神力。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挣,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来郭靖服用奇蛇宝血之后,与完颜康一番激斗,药力散发,行到了周身,这时被梁子翁一拿一按,来力奇大,他抗力也强,一激一引,竟将蛇血药力与丹阳子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上乘内功,如水乳交融般结在一起,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
梁子翁被他一挣,双手竟自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当下又惊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著。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后,更是功力大进,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来,背上同时被手爪抓起了五条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农舍,一跃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脱却此难。他先伏在墙后,不敢动弹,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见东边厢有一板橱,于是打开橱门,缩身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郭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边,望著烛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您么?”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关上了门,准备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烛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想来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响,一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看那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
他忽然这时闯进来,不但王妃惊愕异常,连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杨铁心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他仍在此处。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吧,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自来向你道谢,死不瞑目。”但语气之中,竟是含著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曲了你们父女两位。”
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所挂的铁枪,拿近枪杆一看,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著「铁心杨氏”四字。杨铁心在枪上抚挲良久,叹道:“枪尖生锈了。这枪好久不用啦。”
王妃见他行动奇怪,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什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杨铁心应了一声道:“嗯。”把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铁犁凝目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望著杨铁心道:“你……你说什么?”杨铁心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读者们想来都已知道,这王妃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的相求,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旧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所以虽在斗室之中重行相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放著几套男人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
包惜弱听他这句话,正是十年前她怀著孕给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后说的;抢到杨铁心身边,捋起他的衣袖,果见他左臂之上有一个伤疤,这时再无疑心,抱著丈夫放声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带我去……我跟你到阴间一块儿死了,我宁愿做鬼,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