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一掠头发,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容色娟好,明眸皓齿,宛然是个绝色美女,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模样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概,郭靖见她回过头脸来,心头忽然微微一震:“这女子怎么相貌好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随即哑然失笑:“初来中原,那里能见过她。我起先见到骑白驼的女子,心想怎么俊美的女人如此之多,岂知这人又美过她们许多,想必是我见识鄙浅,中土一定是遍地美女,不足为异。”他是少年好奇,虽然美色当前,却无爱慕之意,求偶之想,只是东张西望,观看景致人物。
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路经贵地,一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愿是个卓卓丈夫,武艺超群,因此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之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一拳一脚者,在下即将小女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一十三省,只以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愿,所以始终未得良缘。”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众人又作一揖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谬,请各位多多包涵。现下我们回寓休息,明日再来奉陪。”
他交代之后,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收起,忽然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入圈子。
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一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纪至少也已有五十余岁。西边来的更是滑稽,竟是一个光头的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笑什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什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
那少女脸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毌躁,由他打发。
那知这边和尚和胖子争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著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嬴了谁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一侧头,回敬了一拳。
郭靖见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十分便捷,那胖子却是拳脚沉雄,莫小觑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揉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腰里连锤三拳,那胖子哼了一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压将下来,一锤正锤在和尚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一刀向胖子脚上劈来。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一跃避开这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两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一面叫好,一面不住后退,只怕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
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那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一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飞,顺手一带,已抓住了铁鞭鞭梢,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铁鞭脱手。穆易恼恨这两人前来搅局捣乱,待戒刀落到身前,猛力一鞭,击在戒刀刀背之上,当啷一响,戒刀断为两截,在众人喝采之中,他右手搭住鞭柄,双手用力向里一弯,那铁鞭弯成一个弓形,再也使用不得。和尚与胖子见他如此功力,那敢多话,各自钻入人丛而去。
郭靖这时细看穆易,见他背脊微驼,但腰粗膀阔,甚是魁梧,瞧他身形,似乎不过四十余岁,但两鬓花白,满脸皱纹,容色忧愁苍老,却似已近六旬。穆易叹了一口气,向女儿道:“明儿咱们回南去吧。”红衣少女点了点头。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正要纷纷散去,忽然鸾铃响动,数十名健仆拥著一个少年公子过来。郭靖一看,那公子正是日前在张家口酒楼中遇见之人,忙在人丛中一缩,不欲与他照面,以免再起纠纷。
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抱拳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么?”那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子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少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一十三省,已是一年有余。”那公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道:“想来武艺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
那公子叫道:“来来来!”缓步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中已自欣喜,那红衣少女也是芳心默许,暗思:“走遍一十三省,未见过如此俊美人品,只不知他武艺如何?”当下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道:“公子请宽衣。”那公子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穆氏父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吃;也有的说道:“穆氏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难为王孙公子,一定将他好好打发,不教他失了面子。”
那少女道:“公子请。”那公子长袍轻裘,衣袖一拂,人向右转,左手袖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来。那少女见他出手不凡,微微一惊,身形一矮,从袖底钻了过去,那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袖已迎面扑到,这一下前面有袖上面有袖,万难避过。那少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个救急的变招,实非身手敏捷、腰腿上有特异功夫者莫办。那公子叫了声:“好!”踏步进招,不等她双足落地,跟著又是一袖抖来。
那少女身子在空中一扭,一脚飞出,迳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果然不得不向右一跃,两人一齐落地。那公子这三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灵动之极,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脸上一红,忽采攻势。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一团红云。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若,竟然都练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他一面佩服,一面欣羡,心想他们年貌相当,真似一对璧人,如能结成夫妻,那确是一桩美事。他已不恨那公子在酒楼上对自己无礼,只盼他能得胜。郭靖张大了口,正看得有趣,忽听嗤的一声,公子长袖被少女抓住,两下一夺,扯下了一截。那少女一跳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扬。穆易叫道:“且慢!公子爷请宽了衣再分胜负!”那公子脸色一沉,双手一扯,锦袍上玉扣全脱,落了满地,一名仆从走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
只见他内里穿著湖绿缎子的中衣,腰里束著一根葱绿汗巾,尤其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一甩,虚劈一掌,这一下显了真实功夫,一股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老到!”两人拆了数招,郭靖寻思:“他这路掌法和那晚和我相斗的小道士尹志平一模一样,莫非两人有什么渊源?”
这时那公子再不相让,掌风凌厉,施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郭靖心想:“位公子的功夫远在尹志平之上,这红衣少女决不是他的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这正自代双方欣喜,穆易也已看出双方强弱易势,满脸堆欢,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但两人斗得正急,一时那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变抓,随手一钩,已抓住少女左手手腕,知道少女必会向外挣夺,顺势一送一推,那少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一抄,往她身后抱去,一托之下,已将少女抱在怀内。旁观众人又是喝采,又是喧闹,乱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无地自容,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那里挣扎得脱。
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吧!”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那少女急了,一脚向他太阳穴踢来,这要叫他不能不放。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挡,顺腕一钩,又已拿住了她踢来的一脚。他擒拿法练得已是得心应手,擒手中手,拿足著足。那少女更急,用力一挣,脚上绣鞋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著白布的袜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旁观的无赖子那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个个大叫起来:“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入怀里。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城大街高升客栈,你和我们一起去坐坐谈谈吧。”那公子道:“我没空,谈什么?”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草草?”
那公子仰天狂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那很好,招亲嘛,多谢了!”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著他道:“你……你这……”那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和你这种走江湖卖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吧!”
穆易怒极,反手一掌,那亲随半边牙齿全脱,顿时痛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那你是存心来消遣我们了?”那公子也不答话,一足踏上马镫。
穆易左手一翻,拿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种轻薄小人,你把她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甘愿送我,与你何干?”手臂绕了一个小圈,微一用劲,已把穆易的手震脱。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与你拚啦!”一跃而起,双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打来。
那公子左足在马镫上一登,跃入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忽地“海燕掠波”,身子离地尺许,向那公子疾冲而来。那公子知他怒极,只要中了他一招一式,不死也得重伤,当下不敢怠慢,身躯一拧,左掌往外一穿,“毒蛇寻穴手”往对方小腹击去。穆易向右一偏,双指一分,疾向敌人肩井穴插下,用的显然是北派鹰爪拳功夫。那公子武功精纯,也不见他变招换式,左肩微微一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曰”,上面有一臂遮住,下面这一掌出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搭在他的掌上,右手拳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杵式”猛劈敌人两边面颊。
那公子虽不轻敌,但料想不到这人拳术上竟有如此造诣,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要中他一掌,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手指快如闪电,已各各穿入穆易手背之中,钩住了往外一拉,随即向后一跃,自己十根指尖已成红色。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上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花容惨然,向那公子注目凝视,手腕一翻,突从怀里抽出匕首,一匕首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一挡,那少女收势不及,又在父亲手掌中刺了一刀。
众人见好好一场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摇头叹息。郭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