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盘儿、杯儿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曰午间,酒楼的老掌樻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之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一片磁器乱响,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三倒四的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
郭靖只怕碗碟碎片伤了自己,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著青影一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须伤他不得。”从身上拔出三般武器,口中横咬丘处机所赠的短剑,右手执著成吉斯汗所赐的金刀,左手挺起父亲遗下的短戟,心道:“拼著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到窗口,向外一跃。
这时行人熙熙壤壤,正热闹间,听见酒楼上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一人凌空跃下,手上兵刃白光闪闪,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那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声,只把那老汉吓得大叫“救命”。原来郭靖久居蒙古,说话都是北音,此时情急之下,口音更粗,那老汉一个字都没听懂。郭靖左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他重又奔上酒楼,四下瞭望,但见一叶扁舟,载著丘黄二人,正在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则坐在船尾荡桨。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去拼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那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举桨随后跟去。
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岂知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时用力大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郭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想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愈来愈远。好容易将船拨弄到岸边,二人早已不见。郭靖自言自语:“得沉住了气,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著一阵阵吆喝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一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雨楼去。楼下并无人影,他随即奔上楼梯,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洪七公脸色郑重,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他一眼之下见敌寡已众,心上稍稍一宽,但到第二眼看清了接战众人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么大师父也在此处?”再定睛一看,那青年道士原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他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心,却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那就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仍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就由柯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所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好让他心不旁鹜。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著黄药师打得极是激烈。那曰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有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掌相搏,战况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是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缝中飘忽来去,似乎已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只是避让剑锋,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间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著身子横扫三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一脸轻松自在,浑不是被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窦,再看片刻,更生惊惧之心,只见黄药师双掌一拍,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看来他已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双掌劈下,刘处玄原是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那知柯镇恶目不见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黄药师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掌法,那里还能制敌机先?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的铁杖却迟了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急忙著地一滚。马钰与王处一在旁眼见险势不容一发,双剑齐至。这时刘处玄虽已脱了危难,但天罡北斗之阵却已散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一冲,突然倒退,背心向广宁子郝大通撞去。郝大通那里见过这种怪招,稍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早已闯出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干得帅啊!”郭靖叫道:“我去!”回身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心取人性命,适才那瘦皮猴道士那里还有命在?老道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父与丘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好像还等一人来助你师父,三人合守天璇,不知怎地那人始终不来,现下只有两人,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
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与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瞧著楼下的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近身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功力,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功较弱,只要有一人被逼退了,余人只得跟著后却。只见进两步退三步,进三步退四步,众人愈离愈远,只是北斗之势仍是丝毫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早已及不著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法,要尽得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武功虽失,看法却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人刺出去的剑锋都要在黄药师身上交叉而过,不知怎的,他身子一侧,竟从剑网中漏了出去。若非四子变招奇速,竟要相互在对方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间不容发。郭靖心知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那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时相救不及,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让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走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立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须知若是仰观天文,北斗星座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黄药师此时已参透天罡北斗阵的秘奥,知道只要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倘若始终不散,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如一体,决不容他抢他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一来武功远逊,二来阵法不熟,天罡北斗的威力登时减了三成。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好处,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难,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所待之人又随时可至,只要此人一到,“天璇”陡强,阵法之中就无弱处了。
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微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想那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要避其锋锐,那清净散人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守住面门,好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他连踢六腿。这“落英掌”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教你避过了拳掌,躲不开踢腿。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但听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抓住背心,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那容对方修补,立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那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出手沉稳深厚之极。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一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王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一闪,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更是心惊,但想郭靖这一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是再无死所了。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那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稳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一回首,只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前后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著郭靖要乘隙还手,那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暂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稳稳掠过,叫他虽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看来傻小子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怎么守著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全真诸子之嘱,在这里合力对我。”
这一猜却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但那是自九阴真经中习得,并非全真诸子所授。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方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拼著给蓉儿责怪,今日非伤你不能脱身。”
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在左掌上一搭,借著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一动:“若是他仍旧呆呆的不肯让开,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