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伏乞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
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咱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什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
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说破。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那知道啊,难道一灯大师与这部真经又有什么干系了?”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那是大家心悦诚服的,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先天功极为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
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作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先天功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一阳指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整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心道:“这正是老顽童的性儿。”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一阳指已有传人,世上自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一阳指传给我师,要在他死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只怕对我师不敬,所以先求我师传他先天功,再以一阳指作为交换。我师知他这番心意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习练。后来大理国发生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闭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一阳指的讯息,终于泄露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著向那农夫一指,继续道:“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和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采药。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耐,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极是了得,两人打了半天,只打得个平手。那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一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龙川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被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
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欧阳公子,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什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只须两掌,就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偏偏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那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耗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
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口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难道与欧阳锋也结了仇怨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与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一阳指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
那书生道:“我师一见师兄身上伤势,随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静了十多年,那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守四角,宛似布了阵势。黄蓉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未知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亦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有恩于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为什么乘著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互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什么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一桨横扫,一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一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一挥,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倏地伸出,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极是厉害,那渔人只觉虎口一麻,不知不觉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一交,火花四溅,随即又把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著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狠处,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的高徒,武艺岂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忽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逼向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一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一看来势,心中微微吃惊,知道一灯这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人最文雅,武功却远胜侪辈,当下不敢怠慢,使开从全真七子那里学来的天罡北斗阵法,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紧紧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真是稳若岳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被逼得渐渐向墙壁上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郭靖只要掌力一发,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打片刻,郭靖不再加强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弱击则弱架,见力消力,始终维持著一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一振,只听得嗡然一声,久久不绝,接著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这是云南哀牢山的哀牢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但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样兵器,右掌随著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用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或贴肉而过。伤不到他一根毛发。
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一弹。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诀窍,这一弹手法虽不及黄药师的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险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
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起身还礼,心中却在怀疑:“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一动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已知他的心思,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怀有恶念,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那里是你对手?”郭靖一想不错,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室中。黄蓉道:“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所云玉环又是什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忽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什么?”那农夫指著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连这一点也算不到,那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啊。”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一半钦佩,一半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什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焉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一齐先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一看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一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的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忽然灵机一动,朗声道:“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皂,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
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一抬头,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不大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什么话好。
一灯微微一笑,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著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