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们两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动手吧!”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公主!”
郭靖抬头看天,只记著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的一招一式,一吞一吐,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到靖蓉二人身边,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著急,心想给他一说真相,只怕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却也不便拦阻。
岂知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望著北方的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来他全神灌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勇猛精进、如痴如狂的境界,那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只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靖蓉二人已被带至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极为诧异,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个黑衣人拥著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是恭谨,然后替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拳无敌,威震当世,两位多亲近亲近。”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他出丑露乖,心中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什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
那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啊唷,痛死我啦!”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说道:“裘老帮主,我们杨帮主年纪轻著,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著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唷”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痛得晕死了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纵上扶住。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这是什么用意?”裘千仞“哼”的一声,左掌往他脸上拍去。简长老钢杖一举,挡开他这一拍,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往下一压,已抓住钢杖杖头。
他掌绿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铛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被他一夺而去。裘千仞横杖一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他在片刻之间,同时将丐帮四老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拼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那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百锤,极是坚韧,这一折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他这铁掌功夫初发时尚不甚厉害,愈是持久,后劲愈足,只见那钢杖宛似变成一根粗藤,被他拗得一圈一圈的缠在左臂之上,直到杖尾也成圆圈,方始放手。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向后一缩,随即向前一送,那折成圈圈的钢杖倏地飞向空中,翻了一个小小筋斗,头前尾后,急向对面山石飞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深陷数尺,没至钢圈而止,钢石相击之声,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实是令人大惑不解。”顶上月光照耀,旁边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他在归云庄、牛家村两地相遇过的裘千仞,岂难道刚才所显功夫,又是什么骗局?她转头向郭靖一望,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又不知在闹什么玄虚。
只听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威?”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叹啊可叹。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叽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觉自己一只手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根根肿得如山药一般。
丐帮四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两桩事要向贵帮求恳,还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游目四顾,在人群中缓缓扫去,见到郭靖、黄蓉二人,当下停目瞪视。
黄蓉和他目光相接,毫不回避,也是向他瞪目直视,嘴角上挂著一丝轻蔑微笑,心道:“任凭你如何装作腔作势,我总认得你是个大骗子。”裘千仞转过头来,向简长老道:“这小姑娘和那小子伤害了我几名徒子徒孙,老朽斗胆想求去处治。”简长老不敢作主,问杨康道:“帮主,您说该当怎生发落?”杨康道:“这两人原是敝帮的大仇人,岂知又得罪了裘老帮主,咱们今日联手将他们宰了便是。”裘千仞点头道:“那也爽快,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昨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眼睛弄瞎啦。”他向靖蓉二人一指道:“听说这两个小贼也曾出手相助。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这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肯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陪罪。”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七公一死,新帮主如此软弱,群丐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从人丛中挺身而出,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道,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昨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纵蛇害民,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若非这位小爷和这位姑娘援手,我们两人也都丧生于毒蛇之口了。”
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陪罪吧。”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陪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若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攘子,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攘子,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自刎,群情凶涌,只是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什么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说道:“这第二件事也了结啦。现在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
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还能有口饭吃,但也决计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那里?我要见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
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前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事虽轻,竟然通情达理,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烈要与丐帮打什么交道,此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问道:“但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等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脊民贫,难展骏足……”杨康心思极是机敏,接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敬得紧。赵王爷言道:两广、福建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怕他日后反悔,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是不再北返的了?”
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请帮主三思。”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烈的心意,知道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渡江南征伟业,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咱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长老,待会请尽数分与众兄弟吧。”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江南,更是万万不可。”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吧?”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如何?”三人齐道:“但凭帮主吩咐。”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江。”此言一出,丐帮群雄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
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日起居与常人无异,污衣派却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