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还偷学的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她断碗碎手,那就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功夫。黄药师哈哈笑道:“好!好!那余下的两件事也算不了什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吧。”
梅超风背叛师门,是她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拜了几拜,爬在地下磕头,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看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一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只见父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家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著推门进来。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原来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他们到桃花岛赴约,绕了良久,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一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著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咱们六兄弟遵嘱赴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说了这番话,作了一个长揖。
黄药师本来要杀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著尸身,左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韩宝驹身边,出手快极,用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那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立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动弹不得。
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兵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排成了阵势。黄药师高举梅超风身体,毫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顶头猛拍下来,且不说动手,已是吓得手足酸软。南希仁和全金发一个挥动扁担,一个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将尸体右臂一缩,左臂甩出,正击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著地卷到。黄药师左足一步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将鞭梢踩住。韩宝驹用力一抽,那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否则这一下要教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在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见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虽未稳住,但这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不报?当下一闭气,一掌推开,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枉自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一冲,热火攻心,急忙闭目收束,将这股气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一看两人神情,已知究竟,这独生爱女是他世上唯一亲人,此时死而复生,实是生平未有之喜,当下将梅超风的尸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盘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只手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一舒郁闷,黄药师手掌一伸过来,登时使他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不但伤势痊愈,而且筋骨轻捷,比未伤前功夫反增,一跃而起,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著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说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写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个个都走近去听她。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几成了听话人。这席话黄蓉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但见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她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吧。”
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纵然自己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吧。”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吧。”郭靖还未回答,黄蓉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要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请六位师父作主。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为师,桃花岛主为岳,咱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斯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手中拿著一只用黄表纸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一个老头子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一看纸猴儿果然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否则欧阳公子这等人物,怎能丧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
这番话六怪等听了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一声呼啸,小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取竹杖,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从前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姓曲么?”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一见那密室的间架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这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你瞧这铁箱中的东西。”黄药师却不去开铁箱,纵身跃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顶处墙上一掀,那墙应手而开,露出一个窟窿。
黄药师右手扳著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进去一摸,取出一卷纸来,人未落地,右手在墙上一按,已然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想是历时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写著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心中不禁怃然。
黄药师见了这几行字,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之后,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觉。黄药师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更为内疚,一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脚,再张一张,又打几路拳脚。黄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
黄药师点了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了我门之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忽然一转念,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黄蓉不知父亲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一招,左右双足忽尔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那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后,待她一步退后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一交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什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叫了声:“姑姑!”黄蓉心道:“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断折,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
这一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门下了。他又问:“你干么发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长气,只索罢了,心想这人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变,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他望著梅超风的尸身,隔了半晌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重又走进密室。
望著曲灵风的骸骨,黄药师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蓉儿,我门下诸弟子中,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一百护卫也拿他不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导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他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一古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见到这些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他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么?”黄药师指著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只见这幅画中画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苍翠极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著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树之下用朱笔画著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令人肃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著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黄蓉前数日在飞来峰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忠武韩靳王写的啊,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那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