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淳朴,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蓉儿,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著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枝桠之上,听了此言,笑得一弯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一怔,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腥味,竟然毫不知觉。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公子伤处痛楚,大声呻吟。欧阳锋走到松树之下,叫道:“小ㄚ头,下来!”
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什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什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当下跃下树来,说道:“好吧,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
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那里弄去?”欧阳锋骂道:“小ㄚ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什么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卤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什么。”
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又岂足道哉?”他天性本就沉毅,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遭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上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岂知那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最耗劲力,威势虽然极大,但使用一久,任是铁打的身体,也感不支。郭靖不到一个时辰,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颗上,一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回上来。郭靖一惊,急忙盘膝而坐,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这才重使招术,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腿虚气喘。
他知若是勉强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这荒岛之上又无刀斧,此等树木如何砍伐?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断了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不过,荒岛上又必然无人援手。”
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他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加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一闪,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是远远不及西毒,可是九阴真经乃天下武学的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西毒一拚便了,只是任那一门武功,均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什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枝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跳,“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捉摸了半,道:“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话中,揣摸到了制服西毒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一字一字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
郭靖接著背诵,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金切胡双斯,哥山泥……”洪七公奇道:“你说什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经的经文啊。”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什么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吧。”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一路背完,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
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臭道士就爱玩这套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但想到全部经文博大精奥,一时不能尽解,最后这句话说到口边,重又缩回去了。
过了半晌,洪七公道:“靖儿,经中所载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均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二十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致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辟”的一声,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用的是什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儿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颤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被囚在桃花岛上,他闲日无事,自行创出来的。他教了我十六字诀,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弟子演给您老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再说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
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洪七公的武学何等精深,只听到第十八路,说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著丘处机送你的匕首是么?”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匕首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匕首去伐树了。”郭靖拿著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匕首,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这柄匕首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么?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得守著『空’字诀。”
郭靖大悟,纵身下树,摸著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匕首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树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颗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颗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在树上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
洪七公道:“你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必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样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想心思,设计谋,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好呆在一旁,让师父筹策。
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捉摸了半天,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
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吧。”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著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人影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
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您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不知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终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半晌,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著将那计谋说了出来,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一点郭靖堆著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上晚整夜坐在欧阳公子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肠一软,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著出来,听他如呼喝,颇为郭靖耽心,欧阳锋见松树上并无动静,一凝神,只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拳来足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一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已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西毒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
话休絮烦,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一路计数,此时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了。”洪七公一笑收掌,笑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今晨一练,也居然成功。”
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