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过……”展飞熊一只手摸着下巴:“这事透着玄,我缀着她一路,穿堂越院,比我还熟,看样子她是想上东珠楼下手……”
“东珠楼?”
“那是王爷驾寝的地方!”展飞熊说:“后来发现那边防得紧,就转到了赏心小苑……
我怕惊着了三姨娘,这才现身给她叫开了字号,没想到她转身就跑,原来是存心把我引到了这个暗处,再图对我不利!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他娘还能活着?”
孟小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一动,再想到刚才那个黑衣女人的动作、口音,以及后来发现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态,蓦地恍然大悟。
竟会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继母!也就是日间在裘家所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妇人。
真的是她?却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孟小月脑子里充满了紊乱,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只是看着展飞熊发呆,说不上一句话来。
“帮我个忙!”展飞熊抱拳向着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谁跟前也别提,要是惊了驾,咱们这个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点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说!”
展飞熊打量着他,忽然面色微异,点点头说:“我想起来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孟!嘿!听说你好酒量,把王师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这屋子里酒气熏天……想不到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可干这个花匠太委屈你了!”
顿了一顿,他瞪大了眼睛说:“这样吧,明天我就给你说说,到我们‘天卫营’来当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摇摇头,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新来乍到,疲累极了,只希望安静一个时候,以后再看情形,请你大力成全吧!”
展飞熊怔了一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搅了你半夜,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一面说他即站起来告辞。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展飞熊握着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热情奔放,无限感激。
随即转身自去。
“喂……该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了“笃笃!”声音,瞧着榻上孟小月的那个睡相,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
末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挨着他的耳朵根子说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鲤鱼打挺也似地坐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着胳膊:“都快晌午啦,还睡!还说没醉,醉得像头猪!”说着忍不住自己低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一面找着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闹的……”一想不对,赶忙闭上了嘴。
“昨天夜里闹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摇摇头,含糊地说:“我真喝醉了,记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闻闻,哼了一声,白眼珠子斜着他说:“闻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是起来吐啦,说真个的往后可别再这么喝了,瞧着真吓人……你知道吧!”
接着她笑孜孜地说:“你把王师傅、老李、小蔡他们几个都害苦了,刚才我听说,小蔡昨天发了一夜的酒疯,说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粪坑里啦,差点没死了,你看看,这不是闹着玩的吧!”
孟小月找着脸盆,在墙角洗漱,回头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过放肆,这件事要是让高总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样了?自己个性一向沉稳,不喜招摇,况乎身世殊异,消声匿迹,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着眼前一朵鲜花样娇嫩,却是唯一体贴和关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脸上讪讪,轻轻一叹说:“你说的不错,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说:“得了,没事儿,喏——给你带的烧饼夹肉,乘热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着她。
三姑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吃!”打开纸包儿,里面又是烧饼又是肉,还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刚才传下话了,要你去见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有什么事……”
“不要紧,不过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夹好肉的热烧饼递给他,说:“她为人最好,反正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对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碗三姑娘带来的热茶,就口问说:“裘先生可好?还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我爹一大把子年岁,反过来还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
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
—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