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领的绿林中人,所居近在省城以内,这些人的踪迹竟会一点不知,说将出去也是笑话。固然来人多一半是蒙面改装,内中也有本来面目,怎会一个不说?就算蒙面的有几个是熟脸,不曾露出,如今许多名武师均被影无双吓退,这班贼党断无不知之理,难得这样听话,竟肯为她出力卖命,真个手眼通天,比我高明得多。如今不与合流,更连一点光也沾不着,眼看人家成功领赏,自己丢人失财,以后还无颜出头,岂不更是冤枉?
三元心虽万分妒忌,但是无可如何,正在暗骂〃浪娘们烂桃,不知用什狐狸精手段迷得这班强盗这样死心塌地〃,忽听翠风气愤愤说道:〃大哥,我已决计劝你二弟明日告退,不料发生这事。这三个狗强盗奸淫杀抢,无所不为,又是专为寻我夫妻晦气而来,我们平民百姓须守王法,幸而他们所行所为万恶滔天,这位影大爷断无没有耳闻之理。
你二弟也是只此一事,不等办完无法销差,除此之外便是仇人再要寻来,也只托那两位洗手多年的老前辈出头相助,别的事再要过问便是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我知大哥也是告退的人,本来不应拖你一起,但你弟兄二人一向焦赞、孟良,亲手亲脚,理应同进同退,说不得只好委屈你几天,等把这件公事交待完毕一同告退了,这叫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老大哥想必不致怪你这个弟妹给你添烦吧。〃
赵三元知道翠凤因见自己发现阴谋,惟恐暗中破坏,不便再作独吞,打算借此卖好,心便平了许多,暗骂:〃这娘们真鬼,休说毕老二那样又爱又怕,丝毫不敢违抗,这样机伶的娘们到了我手,也必当她心肝活宝看待,现在非她主持不可,另走一路平白吃亏,还是老了面皮因人成事上算得多,连忙笑答:〃我不能不顾弟兄们的义气,万一影大爷知道,当我弟兄又在办案,要不愿意,谁受得了?〃
翠凤暗骂:〃老鬼,假装糊涂!〃口却笑答:〃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影大爷是侠客,他们这些强盗专一奸淫妇女,杀害善良,我想影大爷要是遇上他们也必不容。老大哥你先没来,没听他们初来时满口喷粪,要把我擒去如何如何,我也无法出口说那些混账话,那才叫气人呢!休看我是妇女,比你二弟明白得多,我已想好,只要问心无愧,捉的是恶贼害人精,就代官家办案他也愿意,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你弟兄照样可以除暴安良,为被害人伸冤,只做得对,我断定他老人家决无话说,不信你就试试。我要不是看准你二弟交待完了这件公事立时辞差不干,这位大侠女英雄决不肯使我夫妻受逃走那些恶贼暗算,我还不敢这样大胆安心呢。你也知道这伙强盗多么凶恶,虽有两位老前辈随时相助;他们洗手多年,一则不愿出面,二则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日夜守在这里,仇敌人多,不知几时突然暗算,怎防得了?影大爷如让仇敌将我夫妻害死,我们听他教训,改邪归正的人反而受害,他岂不是丢人么?要和昨夜一样,他在这里亲眼目睹,岂不是妙?偏巧人没有来,也许还要费点口舌都不一定。大哥深夜来此,遇见影大爷没有?大嫂可知此事呢?〃
三元便把经过说明加上一套假话,耳听毕贵喝骂之声,三贼正在连声求告,说今夜之事并无人知,如肯释放,情愿多用金银买命,从此化敌为友,也决不在当地生事。内中一贼并且还是盗魁爱子,更吓得话都说不上来。三元暗骂,这三个假仇人真他妈的笨贼,难为毕老二是老公事,会忘了凡是真正强盗都是又臭又硬,哪有这么乖巧。这婆娘那么会浪,样样想得周到,如何装得这样过火?那么厉害的强敌,稍露一毫破绽,白费心机,前功尽弃,丢人不算,还要惹祸。正在寻思,忽听毕贵厉声发威大骂:〃狗强盗,今夜欺人太甚,你就拿来一座金山也必打你一个半死!〃说罢便喝动刑,陈氏弟兄业已取下旁边皮鞭,装得满脸都是煞气,方想:〃我看你自己人怎么打法!〃忽听翠凤低声微噫,故意怒喝:〃等我先打他一顿出气再说!〃说罢,便将新穿的上衣重又脱下,忙着系那腰带,卷起袖口,仿佛心已恨毒,人却还未走过,并朝自己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此时同船共命,不是看便宜的事,急呼:〃且慢动手,我有话说。〃目光到处,翠凤已抢将过去,照着内中一贼恶狠狠扬鞭就打。
三元身法本快,知她故意做作,既是合谋,便应装得越像越好,心念微动,人也跟踪纵过,用手中烟袋锅头一勾,那条皮鞭立被荡开,双方势子都猛,那贼不曾打中,却朝赵三元身上反扫过来,闪避不及,叭的一声正中背脊之上。翠凤自然假装惊惶,连问:
〃大哥打痛没有,我真疏忽,这是那里说起。〃三元觉着背上隐隐作痛,暗骂:〃浪娘们,真他妈的手狠,你要诚心打这一下,早晚叫你知我厉害。要不是身上穿着厚皮,这一鞭岂不够受?〃心中寻思,口还不便说出,忙答:〃无妨,我也真急了一点,难为你两夫妇是老公事,这样沉不住气,人家弟兄业已好招好供,足够朋友,自来骂无好话,打无好手,当场不让,有什客气,如何为了几句戏言这样冒火,他三弟兄又不会跑,有话大家商量,着急作什?〃随令陈氏弟兄:〃将这三位朋友带到厢房里面,由你两弟兄作陪,好好待承,等我们谈上一会再去向他请教。〃陈氏弟兄自然会意,应了一声,带着三个垂头丧气,假装痛苦的贼党一颠一拐往厢房中走去。这里毕氏夫妇也都假装醒悟,明白过来,先说三元有理,自己见事则迷,忘了他们还有许多同党,此时毒打引使怀恨,事更难办。谢完指教,三人又故意鬼头鬼脑低声谈论,商计明早送客之事。
三元想起天已放明,还要回去送药,便向主人辞别,并说第三日想往大明湖寻见那位异人当面认错,请其格外从宽发落,自己决计辞差,只求留碗粗茶淡饭,不要使他当众丢脸,以后无法见人,便是感恩不尽。翠凤又再三叮嘱:〃这位影大爷和神仙一样,就有什不得意的事也要明言,千万瞒他不得,否则自找苦吃,还难挽回。他如真个痛恨你我,当成仇敌,也不会给你儿子伤药了,明想将你感化过来,改邪归正。大哥要劝大嫂凡事想开,放明白点。我如不是家中事忙,你二弟人太忠厚无用,早看大嫂去了。〃
三元心想,这娘们真浪得妙,换了别人非被瞒过不可,随口谢诺,匆匆牵马,仍由后门走出。到了门外,又教毕贵如何骗供送官,事情一完即速告退,然后上马赶回。
三元到家一间,并无什事,心中暗喜,先将伤药与赵柱服下,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一面照顾妻子伤病,一面盘算,觉着多年威望,如令毕贵抢先,实在不是滋味。他能约出这许多人,难道我就一个人也约不出来?想了半天,想起昔年所交两个有名大盗金毛狮子程凤标、飞叉韩泰,现在克州一带洗手纳福,二贼年纪才只四十多岁,前数年威震山东,正风头上,忽然激流勇退。两家又是至亲,住在一起,难得彼此并无深交,但有一个勾结多年的黑道上朋友夜行神猴小悟空茅吉是这两人的师兄弟,又受过自己好处,必可请他出来。先因茅吉前年一腿残废,决非影无双之敌,近年又难得见面,不曾想起,如其不与见面,偷偷命一心腹托他约这两人必能办到。主意打定,因恐事情泄露,连手下的人都未托,先向县衙告了两天病假,连昨夜三贼送官之事表面均由毕贵一人办理,以便事成照样分功,万一败露也可假装糊涂,不致增加对头仇恨,临时命人朝毕贵打了一个招呼,连衙门都未轻去,先到一个平日合伙的香烛店内,假装借钱,算计敌人不会寻来,又是白天,暗将以前荐进的一个心腹伙计引往房内,教了一套话,各自走出,由那人自去寻找茅吉,代请帮手,自己到日便往大明湖边赶去。
这时积雪未消,天气酷寒,阳光虽好,还是那么干冷。柳泉居原是一个紧靠湖边的大酒茶馆,门前隔着一片空地,前面湖水结冰甚厚,寒林萧疏,被冰冻结成了树树银花,冬阳光中别有一种清冷之致,但是天上风寒,游人裹足,当中路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行人多日践踏,变成一条条的灰黑痕迹,长蛇也似蜿蜒在那冰雪山野之中,景物分外显得荒凉。路上除却几个冻得鼻涕直流,肩上却挑着沉重的柴草,头上冒着热气,衣不蔽体的乡民一路吆喝走过而外,偶然也有一辆旧的驴马车,牲口都瘦得见了骨头,在车把式颤声呼喝中,拖着各种货物一步一步挣扎前进。春秋佳日,所见衣冠中人一个不曾见到。
快到柳泉居时,忽然发现相隔不远树林中阳光底下围坐着几个村童,各穿着一身破旧短装,坐在树桩和打扫净的大石块上,正吃柳泉居门口所卖的烤白薯,有说有笑,甚是高兴,心中有事,也未理会。
初意外面如此冷落,内里决无什么茶客,进门一看,里面的人竟有不少,大都附近靠春、夏、秋三季湖边生意的居民铺户,为了柳泉居地方宽大,前后两层,还有高楼,主人一向和气,虽然冬天买卖清淡,照样准备茶酒、菜点之类,不为赚钱,只图热闹,专一卖与附近居民,偶有乘兴赏雪的人来此买醉,也都不多。因附近的人都是乡邻熟人,所吃都是寻常酒菜,故此准备样数不多,东西却是又热又好,待客一样周到,不像别的湖上酒客到了隆冬时节便不借口修理炉灶,停了生意,去往城关一带享福,便将伙计辞退多半,似卖不卖的勉强应个门景,每日还要怨天恨地,客人去了要什么没有什么,却怪客人不代他撑场面,眼望柳泉居生意好得眼红,无计可施。一班居民贪图柳泉居价廉物美,主人是个穷伙计出身,样样知足,待人厚道,一到冬天便将不用的雅座关起,只留出有限两间准备接待有钱的游客,下余并成一座大敞厅,生着两大盆火,炉灶也设在里面,门窗紧闭,显得十分暖热。这时还是茶客最少之时,通体好几十张桌子,只稀落落坐着二十几个茶客。
三元看出这些人都是土著小康之家,随便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认出他是当地名捕,早已抢前请安,张罗茶点酒菜。三元侧顾,那些常来的熟客均围着火盆取暖谈笑,无人理会,低声悄说:〃今日有事,你们不要管我,如有相识的人请他不要招呼,有人寻我即速通知。〃店伙留意,料知三元冒寒出来访案,必关重大,忙照所说走去。
三元独自一人端着一碗茶,正想少时见人如何应付,所请帮手不知今日来未,毕贵已两三日不曾见面,前日井命陈文暗中送信,只说有功同享,决不丧失义气,但他那班人不便相见,到时自会通知。那意思最好不要寻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巴巴盼了一会,眼看天已交午,所盼的人始终不见影迹,吃茶的人有的回家,有的去而复转,还有十几个后来的都在说笑,谈的多半是今明年的年景和私人琐事。
正觉无聊,忽听邻桌两人谈起外面传说,城关内外的穷人本来年都过不去的,不知怎的竟会添上新衣,并且今年做好事的财主真多,到处都施舍银米衣服,难得那么都发善心,连几个著名刻薄的老财也出了手,并且手笔大得吓人,竟把整仓粮食和水一般往外散出,就这两天之内米价竟被压低一半,有的还放出大批种子,都是寻常连出重价都不肯卖的好货,看这神气,今年不说,连明年春荒均可渡过等语。三元一听大惊,暗忖:
〃对头约我三日之后来此等他,他在城关内外作案听说已有好几个月,也许从两次救灾起一直都是用这种方法救人,不曾断过,必是功行快要圆满,济南府的难民穷人已被他救得差不多,只剩两三日工夫便可停当,想等事完相见。听他便罢,稍一违抗再显颜色。
休说一两人,就算那七个义商都来,这等从来未有的义举,只凭有限几人,把所有富户全照顾到,并还迫令自己出面救济穷苦,或将大量金银盗去分散,自己办案多少年,做梦也未想到,单这魄力心计已足使人万分敬佩。照此情势,被救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似此智勇绝伦的异人义士,凭良心说真应俯手听命,不该和他作对。何况事主无一告发,本领这等高强,无人能敌,何苦为了县官这几百两银子担这身败名裂的风险?〃偏想不出一条退路,方觉左右为难,猛想起所受损失,重又勾动贪吝卑鄙之念,暗忖:〃此人也真赶尽杀绝,连我们吃公门饭的他都不肯放过,实在可恨。我和毕贵多年积蓄一时都尽,他还不肯饶人,就是作对到底也是逼出来的。此时最好有人和他明言,只肯将我二人所失财物田产一齐发还,便可两罢干戈,就服一点低,从此不吃这碗公门饭,也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