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剑势一变,如风雨骤至,连攻出九式杀着,那是云中鹄赖以成名的灵鹤九翻,着着精厉。
柳大树手腕轻震,剑摇千点寒星,铮铮声中,将云中鹄的灵鹤九翻一一化解,等他第九式使完,才轻发两剑,云中鹄但觉肋下一凉,柳大树已收剑道:“承教!”
意在表示战事结束了。
云中鹄肋下感到微凉时,情知已经中剑,而且对方相当客气,只是点到为止,心中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一分惭愧,因为对方的剑技确实相当高明,自己最拿手的灵鹤九翻,人家只用了一招就解开了,而且接着发出两剑,就击中了自己。
可是自己在江湖上也闯荡多年,多少有了点虚名,对方只用了三招就击败了自己,也未免太难看了。
因此朝肋下看了一眼,假如中剑的部位不太明显,大可以再装糊涂,叫对方多露两手,输得也好看一点。
然而他看向肋下,却没有一丝异状,连衣服都是好好的,没有一处损伤,这一来他又愕然了。
刚才肋下微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因为对方的剑尖指向肋下,招式十分精妙,使自己误会中了剑,实际上却只是对方虚晃一招而已。
这一来他觉得面子又好过了一点,含笑道:“柳山主,为何不继续赐教下去呢?敝人灵鹤九翻虽然破解,但剑上胜负并不是到此就算结束了。”
柳大树冷笑道:“云大侠以为要如何才算结束?”
云中鹄道:“阁下剑术高明,但只露了三手,在下尚未解其妙,至少要让在下输个明白。”
柳大树傲然道:“云大侠不是刚开始学剑,敝人也不必像教蒙童一般,要句读清楚、段落分明、一字一解,才能叫台端领悟,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
云中鹄笑道:“山主以教读喻剑,在下也就此请教,山主不弃愚劣赐诲,至少得下个评语。”
柳大树道:“敝人以为对高手评文,不必明里点透。”
云中鹄道:“在下资质愚劣,尚希明教。”
柳大树道:“云大侠一定要在身上留点记号才肯认输,那太没意思了。”
云中鹄道:“劣作即使无可圈点之处,至少还应朱墨一勾,似此不着痕迹,在下实难领悟。”
柳大树冷笑道:“敝人本来想给台端稍留颜面,台端一定要坚持,敝人只好得罪了,对大侠的剑法,敝人落了四个字的评语,大侠一阅便知。”
云中鹄道:“是哪四个字?”
柳大树用手一指道:“现在大概已经看见了!”
云中鹄见他所指的部分,仍是自己的肋下,连忙低头一看,但见适才中剑的地方,微有一丝红色的血迹,心中又是一惊,如果受伤流血,何以外衣完好如故?如果不是中剑受伤,这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闻达道:“柳兄擅长无形剑气,可以透纸削木,纸面不损而木折,云大侠不妨瞧瞧里面。”
云中鹄连忙解开外衣,但见贴身的小衫上渗出血迹,宛然可辨的是“羯鼓三挝”四个字,他再解开小衫,才发现肌肤上为剑锋刻了那四个字,仅及表皮,血流得很少,所以血没有渗出来。
两剑能划下四个字,而且笔画又那么多,更难得的是,利用剑气,透过衣服而仅及表皮,这份造诣的确是出乎想象。
云中鹄不禁口服心服,长揖道:“柳山主剑艺已臻化境,在下深感盛情,敬领教益。”
其余诸人也莫不赞佩,只有方超人脸色微沉道:“柳庄主,你的剑艺是没话说,但这四字评语未免太欺人了吧!”
云中鹄呆了一呆道:“方兄,柳山主以文喻剑,这是普通一般评文的口语,并没有什么侮辱之意。”
方超人冷笑道:“云兄可知道这四字作何解释?”
云中鹄道:“兄弟早年也曾参与文友聚会,评文之时,每有佳句,主评者即命击鼓一通,绝妙佳文,则击鼓两通,只是我那几手剑法,当不起如此谬赞!”
方超人冷冷地道:“他写的羯鼓三挝,那是一种胡乐,每击可发两声,一哑一响,声发扑通之音,羯鼓三挝,合起来就是不通不通又不通!”
云中鹄脸色微变道:“是这个意思吗?”
方超人道:“评文之会,没有用羯鼓的,他用羯鼓三挝为评,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云中鹄呆了一呆,神色黯然道:“技不如人,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我自取其辱。”
柳大树笑道:“我无论评文剑语,都是就题论事,客气不来的,剑与文同,不能有一点虚假,我给你留下了面子,你一定要我公开说出来,怎么能怪我呢!”
方超人怒声道:“云兄的灵鹤九翻誉满滇南,纵不足名家法眼,也不至一无可取吧!”
柳大树傲然道:“在我看来,此四个字已经很客气了,如果照我十年前的脾气,必然评上狗吃黄豆四个字。”
方超人冷笑道:“这又是何解呢?”
柳大树冷然笑道:“豆性可以通气,未吃之前,必因气塞而狗屁不通,既服之后,乃以气顺而狗屁连天!”
这番话更刻薄了,很多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中鹄更是羞惭万分,叮然一声,折断了自己的佩剑掷地说道:“我如果不能雪此耻辱,此生誓不触剑。”
柳大树笑道:“三十年间我谅你无此可能,人寿有限,你恐怕活不到三十年后吧!”
云中鹄怆然道:“那我这一辈子不触剑就是了,反正我有生之日,如果再执剑登门,就是你该小心的时候。”
柳大树淡然一笑道:“好得很,如果我等不及,你还可以找我的女儿,无论迟早,柳家总会有人等着你的。”
云中鹄掩好衣襟,朝齐苍霖一揖道:“大哥,兄弟没出息,求荣反辱,给你丢了个大人,我只有先走了。”
齐苍霖也感到很难受,哽声道:“兄弟,这是愚兄累了你,但你这么一大把岁数,何以把得失之心,看得如此严重?等一会儿,大家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云中鹄颓然道:“不,兄弟在此一刻也耽不下去。”
阮雄道:“云伯伯,您时常教训我们,人生时有顺逆,惟处之泰然,才能常乐,怎么自己却想不开呢?”
云中鹄长叹道:“失败并不可悲,悲在雪耻无力,忍辱以终,我不像你们年轻,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努力,上天留给我的岁月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必须争取一分一刻的时光,但愿我有生之年,还能有再见你们的日子。”
阮雄一愕道:“你不想再见我们了?”
云中鹄道:“是的,一个剑手荣誉就是生命,失去了荣誉,生命也随之死去了,我不但不见你们,也不想见任何人,家里麻烦你转告一声,如果十几年后,我还不回家,那就是客死异乡,在家祠里可以添上个牌位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一直向山外走去。
大家都了解他心中的感触,也没有人去拉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柳如昔这才低声道:“爹,您这又何苦呢?”
柳大树朗声笑道:“我最瞧不起这些浪得虚名之徒,不过会了几手劈柴架势,就以名家自许,挂起剑手招牌,幸亏他还有点骨气,否则我根本就不让他离开,菲菲,你放心好了,别说十几年,就是二十几年,他也不会找上门来的,他这一辈子,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展毓民忍不住道:“阁下这话太自满了吧?”
柳大树哈哈大笑道:“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筋脉已老,型态已定,不可能再有进展了。正如你们一样,只能在本身的艺事内求精,不可能另求他途,以他的剑艺,永远也到不了上乘,我相信你也得承认吧!”
展毓民低头不语,柳大树的话虽狂,却是剑道真理,到了云中鹄的年龄,是不可能有多大进展了。
方超人沉声道:“阁下的剑法就是上乘?”
柳大树笑笑道:“上乘与下乘之间没有分野,只有一个比较,在我未被击败前,总不能落在下乘去。”
方超人道:“在下已经数落败绩,早就归入下乘之列,但是与你上乘剑法一比,倒不觉差多少。”
柳大树微笑道:“台端莫非有意赐教吗?”
方超人道:“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自觉高于阁下,这一战绝对是赐教而非领教,阁下出招吧!”
柳大树大笑道:“好极了,我先想想,该在你身上落个什么评语,才能惩戒你的大言不惭。”
方超人冷笑道:“你不必费心,因为你的评语早就由我代你想好了,坐井观天,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落笔都行!”
柳大树被激起了怒意,叫道:“这是你对我的评语,我的评语是要写在你的身上。”
方超人道:“没有的事,你如能在我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随你如何处置,用不着再下评语了。”
柳大树怒形于色,挺剑急出。
方超人的动作比他更快,挥剑就刺,两个人搭上手狠斗起来。
柳大树的剑快,方超人的剑也快,同一个快字,却又有手法上的差异,因为方超人的剑全无章法,东一剑、西一剑,乱刺乱劈,全不讲家数,剑发如风,却又空门毕露。
柳大树倒是摸不清方超人在捣什么鬼,有时明明看到剑刺咽喉而来,中途忽又刺向小腹。
一上一下,自然要耽误时间,可也把柳大树的攻势给封住了,因为柳大树是针对方超人的剑式疏漏处发招的,剑攻上盘他因势抢到式先手,方超人的剑已改到下盘去了,由于不清楚对方的意向,柳大树虽然明知有利,却也不敢轻于尝试,还得撤招封架,由先手又变成了后手。
柳大树终于弄清楚方超人只如此几十回合过后,是胡闹,他的那些剑式根本是杂凑成章,不堪一击,如果自己敢放手进攻,第一招就可以把他击败了。
摸清对方的路数后,柳大树心中有着被愚弄的激怒,忽地放开手进招,剑气透刃而出,直逼方超人的前胸,方超人舞剑成幕,却架不住汹涌的来势,手中的剑,震飞到半空,幸而他身形较灵,就地一滚,才躲开柳大树的杀手。
等他站定身子,柳大树却是很有气派,举剑一击,将方超人脱手的剑击了过来,方超人伸手接住。
柳大树冷笑道:“姓方的,不怕你会捣鬼,你再上来,我不出三招,一定要在你身上留下永远难忘的记号!”
方超人伸出手道:“你看看这个记号如何?”
原来他的左掌心用白粉划了一口井,井里有一头水龟,浮头望着井口外的天空。
柳大树看了他掌心的图画后,不禁一怔道:“这是什么?”
方超人笑道:“是我给你下的评语,因为你身子动得厉害,我一笔一笔的画上去,难以求工,只能将就成图,看起来很不成样子,所以不敢落款,才印出一个模本,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加以润饰后,题款奉上。”
柳大树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方超人仍然笑道:“如果你等不及,就先把衣服脱下来裱好,我再加以润饰也是一样的。
我虽非名家,这几笔丹青还颇值几两银子,曾有一位行家说拙作具唐宋古风。”
柳大树听得不是味道:“你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在我身上了?”
方超人道:“这是幅写意,应该一气呵成,我分成十几笔勾出来,恐怕难如人意,这怪你不肯安安静静地停下来让我画,那水龟的头就太大了一点。”
柳大树顾不得听他的话,弯着身子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方超人道:“他见我见你不见,人前不见人后见。”
柳大树脱下外衣,那幅白粉图赫然在他背上,一时脸色大变,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柳如昔见父亲下不了台,连忙道:“爹,这个姓方的最会捣鬼,您不小心才上了他的当。”
方超人道:“柳小姐,捣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令尊身上能捣几十次鬼,可得要点工夫。”
柳如昔道:“你抽空摸一两下还可能,我不信你能在我爹背上连画十几次而不为他发觉。”
方超人一笑道:“这可不是吹的,有事实为证,共计十七笔,少一笔都算我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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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剑寒北斗
柳如昔数了一下,果真是十七笔,大部分是直线,只有几条是曲弧,笔笔不相连,她也没话说了。
闻达道:“柳兄,你的剑法绝对比他高明,只是被他一阵乱舞乱挥,迷住了方寸,这并不算丢人。”
方超人笑道:“这当然不丢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把白粉换成了利器,那才严重呢!”
轻描淡写,说得闻达脸上一红,他原是想替柳大树解嘲,才想出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