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瓜蔓抄乃太祖皇帝所创建,由他儿子太宗【注】发扬光大,以后遂为朱氏子孙遵行不替的一项“德政”!整个大明朝,老是有国库空虚、粮食不足的问题;所以嘛,偶尔抄个一两千家,充实府库;杀个十万八万人,减少粮食耗损,对皇帝来讲,倒也不失是个办法。
注:明成祖原号太宗,至明嘉靖十七年始改成祖,本书年代,乃明洪熙、宣德年间,故称成祖为太宗,以符史实。
说了半天,这瓜蔓抄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怎么这么厉害?
说得简单点儿,就拿这孙志远当例子好了:如果这家伙熬不住刑,画押供认了谋反之罪,这下可好,不但自己的九族无一幸免,就连和他住在同一村,每天早上卖馒头给他的老张,也免不了被抓去砍头。总之,只要一个村庄出了一个叛逆,恐怕全村之人,都会被抓去陪葬!太宗靖难之后,许多村落都成了一片废墟,全都是因这瓜蔓抄牵连宰杀所造成。
执行这项灭族行动的,就是锦衣卫。
锦衣卫原名仪銮司,后改为此名,为上十二卫之一,原是职司维护皇城安全,太祖却用来侦伺王公大臣的言行。有一回,太祖老臣宋濂在家中宴客,隔天太祖问他:“昨晚请谁吃饭,吃了些什么菜?”
宋濂一一据实回报,太祖才说:“宋卿诚厚,从不欺我!”对这老头满意非常。由此可见,锦衣卫埋伏侦查的能力,有多厉害了!
锦衣卫的统领乃是指挥使,多半由王公贵族子弟担任,是个酬庸用的差,领干俸不管事的。真正的权力,在南北镇抚司手上,尤其是北镇抚司掌管诏狱,权力更是大得惊人。诏狱拿人,不须证据、不用审判,反正先抓了再讲。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的,天下之大,也只有两人:一人已死,另一人尚未出世!
朱元璋晚年,知道锦衣卫杀人太甚,而当时该杀之人早都杀光了,就命人将诏狱中所有刑具,拿出焚毁,并且规定:诏狱拿人,必须经由三法司【注】审判,方能定案。
注:明代官制,都察院专责纠弹官员,刑部和大理寺则负责全国之诉讼事宜。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合称“三法司”。
太宗即位后,因自己帝位得来不正,恐难杜绝天下悠悠之口,遂按都察院的编制,将锦衣卫扩编,全国各道设立将军一名,左右巡察各一,力士十名,校尉、勇士员额,则按需要配置,并重新赋予诏狱不经三法司审讯之权;专责侦伺天下军民言行,凡有不利太宗统治的,全都抓来砍了!于是,锦衣卫从原来一个一千五百人的小单位,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五、六万人的大衙门。
这黄天雄正是锦衣卫陕西道的将军,而黄天霸正是锦衣卫该管长安的力士,也难怪这兄弟两,在此可以呼风唤雨了。
孙志远人虽莽撞,倒也并不糊涂,他知道惹上了锦衣卫,事情十分严重,为了避免连累他人,只好在狱中自尽了!
自此之后,黄天霸的气更形高涨,作事也越发明目张胆。长安城民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地里咒骂,一时之间黄天雄、天霸兄弟两的祖先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他们第十八代的祖奶奶,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干亲戚!
这日,黄天雄回长安休假,黄天霸自然要好好儿孝敬自己的靠山。
于是,他对黄天雄说道:“知道哥哥要来,兄弟特地准备了一个上等的货色,是个清倌儿,待会儿就送上来让哥哥瞧瞧!”
黄天雄却故意拿架子,笑道:“先看看再说,不满意我可不要。”
黄天霸谄笑道:“满意!满意!一定满意!”说完,立刻吩咐左右:“快请胡姑娘上来,拜见我哥哥!”
一会儿功夫,进来一位白衣丽人。只见她秋水为神玉为骨,顾盼之间,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绣鞋轻点,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黄天雄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女,今日初见,不禁惊为天人;两只牛眼,瞬也不瞬,猛盯白衣女身容面庞;一张臭口,闭都不闭,口水差点儿流淌一地!
白衣女上前裣衽为礼,说道:“小女子胡珍,参见两位黄大爷。”
黄天雄立刻上前,握住了胡珍双手,邪笑道:“小美人儿,你跟我回京,跟着大爷我,保你一世富贵!”
胡珍笑道:“大爷,前些天二爷说道,要侬嫁给大爷,侬就说,一定要有媒有证,而且大宴宾客,才能算数儿!爷今这么一说,岂不把前言都弄拧了末?侬决不依的吆!”
一片吴侬软语听得黄天雄全身骨头差点儿酥了,立刻接道:“依!依!全依你!天霸,你好好儿安排,明儿个就摆下场面,我黄某人娶这位胡姑娘为第四房姨太太。”
黄天霸笑道:“我知道哥哥见了胡姑娘,准答应这门亲事儿,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叶知府的大媒,关总兵为证,和咱们有往来的知县、守备们,现在全都在城里等着喝喜酒呢。大哥只管等着作新郎官就成了!”
隔天黄府果真大宴宾客,席间胡珍陪着黄天雄周旋宾客之间,不但落落大方,更且娇动人,博得众人一致的赞赏。当然,吃飞醋的人倒也不少,长安叶知府就是其中一位。
叶知府心中想道:“黄天雄这莽夫,若非攀上了锦衣卫这等高枝,否则怎比得上我这两榜进士出身的知府。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想归想,场面还是要作,叶知府不但作了大媒,还带头向一对新人闹酒。
就在这众人谈笑风生、高声喧闹之际,突闻一声巨响,发自席间。说它是屁嘛,又不太像,一般屁声绝无此等声势,能盖过众人谈笑喧哗之声;说它不是屁嘛,那股气味实在臭不可当。
众宾客这时全都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无人言语,大厅内静得连针尖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这时胡珍却站了起来,说道:“各位大哥,侬早上毛豆吃多啦,将才憋不住,放了个屁,请各位大人大量,恕罪则个!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完,对着众人裣衽为礼。
一旁的黄天雄哈哈笑道:“小珍儿,说得好!说得好!这屁本来该是我放的才对,你承担下来更好。”
众人本来不信像胡珍这样的美人儿,放得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屁,听了黄天雄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客人放屁,主母承担,这主人可真是当得到家之至!”
都觉胡珍不但人美,更是聪明机智,不禁深悔自己未能抢先一步,结识于她!最后悔的,当然首推新娘的小叔——黄天霸。
没想到胡珍却向黄天雄说道:“爷,这屁真格是侬放的,现在还憋了一肚呢。本来侬想,只要这回坦白认了,各位大哥也许能包容一二,给侬舒坦一下。”
叶知府闻言,立刻起身说道:“无妨!无妨!小娘子只管自便。”
其余宾客也都说着:“无妨!”、“无大碍!”等等言辞,事实上众人都存着同一心思:想瞧瞧这美人放屁是怎么个情形,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景,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子孙。众宾客均抱着:饭,可以不吃;这点见识,却不可不长的想法!纷纷用期盼的眼光,盯着咱们胡大美人。
黄天雄这时的脸色自然很难看,但也拿胡珍没办法。须知,这屁虽为腹中之气,却是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半点儿都由不得人。而且,就算是秦始皇加上玉皇大帝想管,对这桩差事儿恐怕也使不上力。
胡珍盈盈站起,笑道:“多谢众家大哥!”
话刚说完,众人就听到一阵屁声,声音舒缓有致,不急不徐,宛若乐音鼓点。众人均想道:“原来,美人放屁,还真有点道理,果然不同凡响。”
常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没想到,这美人屁,还真又臭又响。头几声过去之后,坐得近的几桌客人,突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薰人欲呕,不由得抱住肚子,弯下腰去,把刚才吃的东西,全数还给了主人;坐得远的,发觉情形不对,想夺门而逃,到了门边,刚攀上门柱,早已手足发软,不听使唤。
总之,全屋子的人,除了预先服了解药的胡珍,不管是锦衣卫也好、知府也好、总兵也好,无一人能幸免于这场屁灾!
隔天,东岳庙前广场上,摆了一地体,人人睁眼吐舌、面泛黑光。体旁放了十只大木箱,看起来十分沉重,却不知内藏何物?
死者除了黄氏兄弟外,长安知府、总兵、师爷、总补、游击、三班衙役,外带锦衣卫的巡察、校尉、勇士全都在内!
发现者想报官,可这会儿长安城内除了一名守城门的把总之外,大大小小能称得上官的,可全躺在这儿了!不得已,只好请德高望重的士绅,褚员外来处理。
褚员外得报,会同了张把总,带领军士数名往东岳庙而来。如果他们到得晚点儿,就可省下一点麻烦,不必验了。
原来,长安城民恨黄氏兄弟入骨,一得到消息,人人扶老携幼,拿着扁担石块,就在这东岳庙前,办了一场毁大赛。
等褚员外一行到达之时,黄氏兄弟和那些明里为官、暗里为盗的狗才,全都成了一片血泥,只有几个小角色的体还算完整。
褚员外会同张把总验,只知道是中毒,其余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命军士打开第一只木箱,发觉里面全是金银,上头却放着一封信,信上说道:
“黄氏兄弟,横行长安,受害者众。本人来此替天行道,诛杀这等祸国殃民之人!
经本人明查暗访后得知,应赔偿……”信尾署名胡珍。
这封信将三年来受黄府欺凌拐骗之事,一一道出,并且交代给各受害人合理之赔偿。
褚员外一见,兹事体大,自己无法承担,虽然乐见其成,也只好和张把总商议。没想到这城门官职卑俸薄,平日里油水不多,今日管头全死了,长安城内就数他最大,这发财良机,怎能平白放过呢?
于是他叫道:“这些都是物证,本官要扣留起来!”叫了几名军士,把十只木箱抬回他家。
城门官这辈子从未见过这多财宝,一直玩赏到半夜还没睡,只见他抓起一把珠宝想道:“只要往都司那儿一送,别说游击了,守备、总兵都有得做。”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眼前突然多了一名白衣蒙面女子,那女子森然说道:“你竟连老娘的话也敢不听,我倒要瞧瞧你有几个胆子!”
张把总大惊,高叫道:“来人呀,有刺客!”
话音未落,人早已仰天而倒,手上抓的珠宝散落一地,死状同样是睁眼吐舌、脸泛黑光。其余军士早已死了一地!
又隔天,还是东岳庙前,十箱珠宝再度出现,只是又多了几具体!
褚员外一见,忖道:“看势,非照办不可了!”
于是,褚员外会同另外几名士绅,照着信上所言,一一分派金银,剩下的钱,则拿去整建城北的贫民木屋区。
此后,这种杀了满城官吏的案子,全国各地,共有十余起!毒狐娘胡珍的大名,也随之响彻云霄。她是官方缉拿的要犯,却也是天下苦难人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
※ ※ ※
上灯时分,开封府大发赌坊的大门刚开,只见一群群赌客立即蜂拥而入,准备试试自己的手气。
今儿个情形似乎和往日不同,来赌钱的,都不是平常那些老面孔,反而是一些从不踏入赌场的老实人;例如卖花的老阿婆,得了气喘的木匠张等。
这些赌客有个共同的特色——穷苦,只见他们人人右手拿着一张黑底红字的请帖,左手则抓着一两银子。看来,这一两银子,就是他们的赌本了。
也难怪场子里的打手们,看了直皱眉头;若是平日,这些人早就被他们轰出去了,然而今日这些打手,却个个乖得像狗一样,动都不敢动,只是偶尔有人,会直盯着那张黑底红字的请帖猛瞧!
所有赌客全都聚在摇骰子、赌单双的台子前,其它大牌九、小牌九、麻将、押红黑宝等档子,竟都空无一人!
摇骰子的荷官现正使劲地摇着盅子,一旁帮庄的差,也一阵阵跟着呐喊道:“下注!
下注!押大赔大、押小赔小、不下没得赔哪!”
众赌客听着吆喝声,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人下注!
众打手见此,不禁威吓道:“快下!快下!不想下就别来赌!”
赌客们不管赌场之人如何威胁利诱,全都像吃了秤铊似地,说不下、就不下;众打手们更急了,嚷嚷着要出手打人,事实上却没半个人敢动手。
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门外一阵骚动,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来了!”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赌场内所有的动作和言语,全都停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面向屋外,仿佛他们正在等待神鬼的降临!
慢慢地、慢慢地,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