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一肩向他怀中拉了过去。这一拉去势奇快,两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无可闪避,只得急运内力,硬接他这一撞,霎时之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霹啪,叮叮,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来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酒杯,这么一撞之下尽数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化为碎片,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得桃枝仙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不可伤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二人停步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来。四个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旗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块。桃实仙哈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么?”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
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但四人也不以为意,都是脸上假装现出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这计无施还有这种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拚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从前本有这样一门功夫,叫做甚么‘化零为整大法’,只是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做个朋友。”他一谎既穿,次谎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耻为何物,随口胡说,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威名数百载,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样一个大斤头,可是怕众弟子害怕,脸上却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条大船之中,便听得桃谷六仙在胡说八道。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冲公子勿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然是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只是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岳灵珊“啊”的一声尖叫,神情极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却是不解,跟着低声道:“爹,他说这是他独门点穴手法,爹爹解不开的。”
岳不群问道:“那人是谁?”岳灵珊道:“是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啊。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摸地的头发,将她抱了起来,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们手里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珊只是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呜!”
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听师娘叫他,便道:“大个子吗?我——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舱之中,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和那和尚当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啃,吃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吃。原来——原来是一只人的手掌。”岳灵珊大叫一声,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则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剧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来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
令孤冲道:“漠北双雄?”他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若是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若是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拼命抵赖?”
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是十分稳重,听得桃干仙、桃叶仙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托终身?”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是抵赖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他十根手指,十根脚指都吃了。”原来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嘱咐,要听令狐冲的言语。这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为人却是毫不蠢笨,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意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
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个小平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是不可不学。这门功夫和你一生关系极大,若是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这么要紧?”桃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指给小林子吃在肚里,若是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拚在身上,化零为整。”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已是拔锚解缆,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襟为之一畅。船行无多时,白雾中忽然冲出一叶小舟,贴着华山派的坐船而行。这小舟行驶极快,一晃眼间便赶在华山坐船之前,依稀听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声。只是那歌声极轻极柔,几不可闻。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觉这艘小舟有些古怪。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兴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饱了风,舟身又是极轻,飞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见青色的帆布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细看时,那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都谈论起来,说道:“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了要吃女人脚。”岳灵珊碎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那小船片刻间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隐隐有歌声传出。这一次众人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歌极是轻柔,浓腻无方,简直不但是歌,慨似叹息,又似呻吟,令人一听之下便即怦然心动。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听那歌声一转之下,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岳夫人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能赐见么?”
这女子音声娇柔得宛转,荡人魂魄,华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为之心动,连素来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软,甚至岳夫人等一众女子亦觉心神荡漾。小舟中的女子说了这句话后,从舱中一跃而出,站在船头。只见她身穿蓝布印白花的衫裤,自胸至膝围着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辉煌无比,耳上垂着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摸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当真是神采飞扬,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
说话之间,华山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却见那小丹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而行。那女子脸带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动,陡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又来问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无礼,只是她言笑宴宴,神色可亲,并无相侮之意。岳不群对她仍是执礼甚恭,说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见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