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田伯光道:“他们争辩不休,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令狐兄说,心中可真是害怕。我大声说道:‘若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联在一起?’令狐兄,你想这种言语,是否莫名其妙之极?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什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之后,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桃谷六仙?”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之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人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开溜,不料这六个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子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的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那知这六个人动作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又已转将过来,挡在我的身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可是我向后倒退,被山壁阻住,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那里?这个人在那里?’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领十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中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道:‘但若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若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就是抱,不是围。’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道:‘有了,他若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向外奔跑,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道:‘对啦,这个人有法子将我们围住。’
“我一听他们如此说法,灵机一动,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那知道这六个怪物行动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是不致外泄。”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出,自属于阳明大经肠,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从所未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是叹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那里?你若是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
“我心中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道:“呸,你当田某是甚么人了?田伯光贪花好色,江湖上名声不佳,却也止于贪花好色而已。田某既已答应过你,绝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是食言而肥之人吗?”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若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杀手,总算我还欠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见他的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不耐烦起来,大声道:‘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若是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下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兄,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知晓,须得早作准备才是。”
令狐冲道:“田兄,不瞒你说,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可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你?他们找你干甚么?”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她一见?”田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绝发出“荷荷”之声。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而内力真气,更是强劲古怪。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其实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熬煎。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已然如此,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自是又狠上百倍了,耳听得田伯光呻吟之声,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令人可敬可佩。”田伯光叹了口气,道:“田某为武林中名门正派之士所不齿,今日得你一言相赞,死亦瞑目了。”
令狐冲心中一惊:“我师父师娘到处寻他,要取他首级,我却反而出言称赞于他。这句话若教师父师娘听见了,他二位不知将生多大的气?”只听田伯光又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夹手夹脚的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是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身上给人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会上一会,便给解药解我之毒。眼下我既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这六个怪物整冶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毒发之期也不过七日了。”
令狐冲问道:“那仪琳小师父现下是在何处?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大喜,问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住在川北,唉——”他叹了口气道:“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七日七夜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人都伤成这等模样,别说七日,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七天之间便抵达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睛。”令狐冲笑道:“老天爷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错,令狐兄,你的脾气很对劲,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是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但自己却也挣扎不起来,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点力气?二人黑暗中气息相闻,可便是动弹不得,越是使力,越是发不出劲。二人挣扎了好半天,终是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个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自己却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但到今日还在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结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伤重先死,田某绝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刚才这番言语,决计不假。”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是堕落至斯,却去和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田伯光喝道:“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顷刻,死了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蒙蒙胧胧的一个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闪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听那人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剑去,将这姓田淫贼杀了,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便道:“尊驾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四爷门下古昂。”令狐冲道:“原来是古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
古昂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如来多管闲事?”古昂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过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若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吧。”古昂道:“你是决计不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孤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之事。我要将你二人衣服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勾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下面一个“贼”字没出口,腰间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脚,登时哑口无声。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干什么?”古昂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便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田伯光一听到那女子声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好啦。这直娘贼要害—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