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自忖:“为什么师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什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中叮嘱于我?莫非——莫非——”他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将这件事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希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然要将小师妹许配于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内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于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他脑海之中,不论他使到那一招,脑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他使到中途,停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跟师父师娘说,半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岳夫人那一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日之中,他修习内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习内功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为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只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自己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傍晚时分,岳不群夫妇又连袂来到思过崖上,同来的还有劳德诺、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岳夫人见他神采飞扬,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哥装饭,让他吃得饱饱地练剑。”岳灵珊应道:“是。”打开饭篮,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吧!”
令狐冲道:“多——多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笑道:“没——没什么。”心中却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之中,令狐冲更无他求。”这时那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了。岳灵珊笑道:“我再给你添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夕阳从他二人身后照射过来,两个人影拖得长长地,映在石崖之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还用说?长安城霍家千斤庄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弟子知道。霍庄主和师父交情很好,‘钢鞭铁牌千斤重’武林中驰名已久。难道——难道田伯光到千斤庄上去生事了么?”岳不群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悠悠飘过的一团白云,缓缓的道:“霍庄主的二小姐,大前天上吊死了。”令狐冲一听田伯光在长安做案,早想到定是奸淫掳掠的勾当,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胆大妄为,惹到了霍权霍庄主的头上。
那霍权今年五十余岁,左手铁牌,右手钢鞭,武功着实了得,武林中称他“钢鞭铁牌千斤重”,并不是说他这两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而是赞他外家功夫猛悍绝伦,兵刃上的力道重达千斤。岳不群说他二小姐上吊而死,自是为着受了田伯光的淫辱,只是碍着岳夫人和岳灵珊在旁,说得较为含蓄而已。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这厮当真是无恶不作,该杀之至。师父,咱们——”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言了,岳不群道:“怎么?”令狐冲道:“这厮闹到长安城来,分明没将华山派瞧在眼里。只是师父、师娘身份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实是令人可恼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替霍庄主报得此仇,我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演来瞧瞧,这半年中,想也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当然该明白剑招中的要点。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应该学得差不多。”
令狐冲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的渗出汗珠来,心中大是惶恐。要知他初上崖时,确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巧妙之处,也曾一再的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的图形,发觉华山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是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去了信心,从此再也不去存想,那普知道师父竟在这时候要自己试演,说要用这剑招去杀了田伯光,他实在想说:“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劳德诺、陆大有等人之面,可不便指谪师娘这一招十分自负的剑法,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不要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派武功的极诣,你内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应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正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门最高的内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便有大害,往往便走火入魔。冲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的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神功的口诀。”
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紫霞功”的传授,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他三人均知道“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知本门之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的衣钵,接掌华山派,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会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授给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脸,心道:“你这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
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吧!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锐要好些。”令狐冲道:“师娘,你说我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份。”岳灵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既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他后,说是女儿杀的,岂不是好?”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的虚实,凭你这点功夫,那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这恶贼之名,连口中也别提,更不必说和他见面动手了。”突然之间,嗤的一声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
他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剎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一挡,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响,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一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山派的剑法。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诛杀强敌。
眼见岳夫人的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灵珊向父亲道:“爹爹,妈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会这般。”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以他的刀法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的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已。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倾斜无力,并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岳不群见他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中倒有三两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是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冲儿,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砍了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当真生得像剑法全都还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劳德诺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见得风声猎猎,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灿,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那一招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我非身受重伤不可。”他一想到本门的那招剑法,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路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总是半途而废,没练得到家,便是由于想了这两种的破法之破,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起长剑,一剑直刺出去,运劲之法,出剑招式,突然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攫其锋,斜身闪开,回剑一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一震,长剑脱手飞起,向天空直飞上去。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以内力震脱令狐冲手中长剑,跟着便是挺剑直出,向他疾刺过去,但见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此招之出,比之当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盖她创成些招之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形貌虽似,实则却是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是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
岳夫人此剑之出,虽然并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眼见他身前四面八方,俱是岳夫人的剑尖,无法闪避,无可挡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