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住摇头。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两名趟子手相视一笑,均想:“镖局子中都道总镖头不知,原来史镖头这桩风流事儿,毕竟瞒不过总镖头的耳朵,只是他从来不提罢了。”
要知林震南总领各省福威镖局,于各处局中所聘镖师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问得明明白白,而众镖师进了局子之后,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关切,只是在面子上,对各人私事从来不加过问。倘若有那一个镖师赌输了大笔钱,又或者那两个镖师势成水火,他总是设法为之解决。盖走镖便如行军打仗一般,内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给敌人以可乘之隙。他父亲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开封府的安通镖局创下了好大一片基业,但给对头络绎派了高手混进镖局之中,一个个都做了镖师,到得要紧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将一所名扬天下的安通镖局,在三天之内就铲成一片白地。安通镖局在外面所走的镖,也是数天内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为戒,是以对众镖师平素的结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松。
又过了好一会,两名趟子手匆匆进来,说道:“总镖头,史镖头也不在——也不在那边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镖头竟是敌人派来卧底的,一见事发,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郑镖头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则又何必突然隐匿起来?”忽听得陈七说道:“糟啦,糟啦,史镖头一定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这——这就轮到我啦!总镖头,你——你老人家得想个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丧着脸,似乎又要跪将下来。林震南心下甚烦,将他伸手一推,下手略重,陈七“啊”的一声,向后跌出数步,腾的一声,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陈七,你别再胡说八道,免得爹生气。”
林震南双手反负,在花厅中踱来踱去,自己与自己商量:“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百变幻腿’,那么——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系。”他头一点,已打定了主意,说道:“请崔镖师、季镖师来!”崔、季两位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到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情知出了事,早就候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崔镖头道:“总镖头,史镖头突然不告而别,其中恐有别情。属下已到他房里去查过,他什么东西也没带,枕头底下还有二十几两银子,这就奇了。不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平时瞧他鬼鬼崇崇的,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只是没法子抓到他的把柄。”
林震南道:“崔镖头,你请赵镖头、周镖头、蒋镖头即刻出北门追赶史镖头,若能遇上,务必好言劝他回来,就说纵有再大不了的事,我也一定设法替他解决。”崔镖头道:“倘若他一定不肯回来,是否要开硬功?”林震南道:“史镖头为人机灵,很识时务,既见咱们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他双拳难敌八臂,就算心中不愿,也只好回来,多半不须动手,倘若追他不上,那就顺路到浙江、江西各处分局传言,协助拦截,叫四位镖头到帐房去各支一百两银子作盘缠。”崔镖头道:“是。”他和史镖头向来面和心不和,见总镖头如此大张旗鼓的追截,心下甚是得意,即去传话。
林震南心下沉吟:“杀了的这四川汉子到底是谁?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待崔镖头传话回来,便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门向北,幸好城门未闭一行向北。林震南道:“是那处酒店?孩儿在前领路。”林平之纵马上前。陈七惊得险些从马上摔将下来,叫道:“咱们去酒店?总——镖头,那鬼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再去,那四川恶鬼——恶鬼便等在那里,咱们这不是去送死?”林震南道:“季镖头,陈七再提一个‘鬼’字,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叫他脑子醒醒。”季镖头笑应:“是!是!”举起马鞭,回头向陈七道:“陈七,你听见没有?”
过不多时,五乘马便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陈七低声道:“这老头儿和那姑娘,一定—一定死了。那四川恶鬼——”他一个“鬼”字才出口,季镖头便刷的一下,在他肩头轻轻抽了一鞭。陈七道:“你打人也没用,我——我先回去了。这份差使我不干了,行不行?”他宁可不再吃福威镖局的饭,也不愿再在这里耽片刻。季镖头低声道:“你尽管回去,四川恶鬼见了总镖头害怕,不敢相惹,你一个人回去,恶鬼正好在路上等你。”陈七又惊又怒。道:“这种事也开甚么玩笑?”却再也不敢提独自回去。
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姿式。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门,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之声,静夜中听来,令人不由得有些发毛。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着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这才晃亮火折,走进屋去,顺手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却并未搬走。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多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生怕连累,就此一走了之。陈七,拿锄头来,把死尸掘出来瞧瞧。”若不是陈七平素对总镖头十分敬畏,那当真和他拚命也有之,迟疑半晌,终于提了锄头,道:“崔镖头、季镖头,你二位行行好,靠着我些儿,菩萨保佑你们嫂子各人生个大胖儿子。”崔镖头笑骂:“他妈的,你这小子,不是咒我们戴绿帽?我和季镖头三年不回家,谁给我们生大胖儿子?”陈七道:“这个——这个——”若在平日,他又有许多话说,但这时心中怦怦乱跳,那里更有心情来说笑话?一步一步挨到菜园子中,举起锄头,往日前埋葬死尸之处锄了下去。
陈七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他的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起锄头,将泥土扒开。季镖头臂力甚强,锄不多久,便挖了个坑,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来,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将死尸挑了起来。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个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将灯笼抛在地上,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怎地——”林震南道:“这可错怪了他,快点灯笼!”崔镖头又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他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突然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原来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查看,从灶下的酒坛、锡镬,一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之间,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林震南循声过去,只见儿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看,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拿在手中,甚是软滑,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觉,显是极上等的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一朵小小的黄色玫瑰,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那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有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正待站直,一瞥眼间,见靠着墙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细微之物,发出微微光芒,向儿子道:“像是一颗珠子,你去拾出来瞧瞧。”林平之钻入床底,捡了起来道:“果然是颗珠子。”放在父亲摊开的手掌之中。
这颗珠子并不甚大,不过绿豆大小,但光采既美,珠身又是精圆。林震南是镖行世家,眼底下经过的珍珠宝石不计其数,一见便知道是一颗从珠钗或珍珠耳环之类首饰上掉下来的,单是这一颗小珠并不如何贵重。但若一件首饰全用这种上等珍珠镶成,那便所值不菲。
他手掌缓缓转动,让那珍珠在掌中滚来滚去,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是丑陋,衣衫的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亦没多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是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多半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和他们是一路,否则何以他们要将他尸身搬去?”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咱们再叫陈七来问问,陈七!到这边来。”
季镖头叫了几声,不听见陈七答应。他骂道:“他妈的,陈七这小子多半是吓得晕倒了。”走到店堂之中,不见陈七的人影,再到厨下,仍是不见。林氏父子和崔镖头心下起疑,也出来找寻。林平之道:“多半是怕鬼,先回去啦。”崔镖头道:“这小子,明儿咱们就叫他卷铺盖,滚他妈的蛋。陈七,陈七!”他一面叫,一面走到菜园子中?突然之间,大叫一声:“咦,史——史镖头呢?”
林震南提着灯笼,抢入菜园,只见土坑旁史镖头的尸身已然不知去向,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四下一照,全无影踪。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来。“爹爹,你瞧,你——你瞧!”林震南见他伸手指向地下,那本是埋藏史镖头尸身之处!原是一坑,此刻却已填平。林震南道:“这当真奇了,难道陈七这小子又把尸首埋了进去?”把灯笼放在一旁,拿起锄头,使力挖掘,果然不多时锄口便碰到软软的人体。他拨开泥土,见到衣服,心中一凛,史镖头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但土中露出的却是黑色衣衫,忙将尸身脸上的泥土拨开。四个人齐声惊呼,同时后退。
原来坑中所埋的,竟是陈七!
林震南微一定神,一把抓住陈七的胸口,将他提出,伸手摸他面颊,有微温,探他鼻息,却已气绝,再探他脉搏时,心跳亦已停止。林震南一反手,从腰间拔出长剑,一纵身便跃过菜园子矮矮的围墙。崔季二镖头虽曾跟他多年,从未见他拔剑,此时见他一踪一跃,轻捷如狸猫,心下都是不禁惊佩:“总镖头年岁已然不轻,身手却仍是这等矫健,林家祖传的武艺果然不凡。”崔镖头从身边抽出链子枪,向林平之道:“少镖头,敌人便在左近,拔剑预备。”林平之点了点头,拔出长剑,从前门抢出,星月微光之中,只见马桩上所系自己那匹白马的背上,有一人弯腰凝坐。
林平之挺剑而上,喝道:“什么人?”一招“流星赶月”,长剑递出,便向那人剌去,却见那人动也不勒。林平之剑尖递到那人胸口,硬生生凝剑不发,平过剑身,横拍过去,挞的一声响,那人应剑而倒,撞下马来,月光射到他的脸上,但见他脸色焦黄,一批鼠须,竟然是史镖头的尸身。林平之叫道:“爹爹,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和崔季二镖头应声赶到。林展震南冷笑道:“大胆鼠辈!”提高嗓子,朗声说道:“何方高人光临福州府?是好汉子便现身一见,何苦如此躲躲闪闪?开这种玩笑?”说了两遍,四下里却无半点声音。崔镖头低声道:“这人手脚真快,咱们只在房中耽得片刻,他便做了这许多手脚。”林震南道:“只怕不止一人。”心念一动,提着灯笼又到菜园中查看,但土坑边迭经数番挖掘,几个人走来走去,已无法分辨足印。
崔镖头低声道:“总镖头,你瞧此事如何?”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还不知他二人和那两个四川汉子,到底是否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未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是为了什么?”
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