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什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却是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这世上不听我吩咐之人,会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水火堂属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任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朝阳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是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又有一批人上崖参见,这次再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颇为胧朦,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还是东方不败,抑或是假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这些人心中怀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中忠于东方不败,为他尽力,文字和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旧帐来,可不免身首异处了。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们知道只须大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一个教主仍是如此,当下大声颂扬,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见到这般情景,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阳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岳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那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向任教主磕头跪拜,原是应有之义,可是朝朝夕夕说什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沾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心下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大长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朝阳神教焉能与正教抗衡数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
“东方不败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说了。以这样一群豪杰之士,每日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够受得下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图谋,那便是毫无骨头,毫无骨气之人了。”
只听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是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乱杀无辜,祸乱神教。又有一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想:“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部属的与众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什么大罪?”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是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
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却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入,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与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以五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接着又听得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近几年更是受本加厉,强抢民女,淫辱教众的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便如太监一般,什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生性向来爽朗,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别惹你爹爹生气,说不定他要砍我的脑袋。”当下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中挂了下去。
二人俱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瞬时之间,似与黑木崖上长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倩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什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什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什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着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似乎很有些怪异,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他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嵩山掌门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半聚会,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法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难了。”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那‘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朝阳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担心别人,却永远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纵马出了朝阳神教。
不一日回到恒山,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下来迎接。不多时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似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住在别院,没一人胆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练武功,规矩得很。”
令狐冲喜道:“那就极妙。”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却是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那可很是为难了。”
屈指计来,离三月十五嵩山之会已无多日,当下他向众人说道:“那日我就任恒山掌门,嵩山派有个姓林名厚之人到来,手携什么五岳令旗,要我于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会,大伙儿都听见了?”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别睬,理也别睬。掌门人,请你给我一枝五岳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门人到恒山来。”桃枝仙道:“他若是不来,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说那便如何?”桃叶仙道:“嗤拉劈拍哩!”双手做个向外拉扯的姿势,意思是说将左冷禅拉成四块。众人都大笑起来。
令狐冲笑道:“他说五岳剑派各派掌门人在那一天都要会聚嵩山。倘若咱们把嵩山掌门人叫到恒山来,请他喝酒吃饭,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热闹。我倒有一妙计在此,不如咱们大伙儿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穷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群豪在这通元谷中闲居,早已感到气闷,听令狐冲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掌声如雷。令狐冲笑道:“到了嵩山之后,大家喝酒吃饭,可不许含糊,好让人家说一声,恒山派吃饭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计无施笑道:“那么恒山弟子岂不是都成了酒囊饭袋?”令狐冲笑道:“好教左冷禅越想越肉痛。”
当晚令狐冲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本来言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可是一众女弟子却已等得心焦万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和恒山别院中的群豪,向嵩山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这一晚众人在黄河边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冲一觉醒来,只觉四下里静悄悄地,与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斗酒,睡得甚沉,这时心下暗暗觉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们可别着了敌人的道儿?”当即披了件长衣,推门出外,叫道:“仪琳、仪清,你们在那里?”仪琳应声出来,道:“大师哥,甚么事?”令狐冲见到仪琳,心下稍慰,道:“你们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