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人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吃饱了便算了事,对于菜肴滋味的美恶,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过去殷勤招呼,说道:“这味炒素什锦是我们厨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来却有鹅肝、猪腰、鸭肫三种不同的滋味,四位以为如何?”一个粗壮的汉子声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么猪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心想:“这四个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来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干?”他心中挂念着要去设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饭,便即下楼,那知这四个人吃得极快,几大碗面条一扒而过,结帐下楼,也不给小费。那店小二唠捞叨叨的大为不满,说道:“好小气的北佬,当真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他说了之后,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付钞下楼,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处游逛了一会。晚间又在另一处酒楼喝了一顿酒,这才回店睡觉。睡到三更时分,推窗而出,越过围墙,径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轻功本来平平,但练了那铁板神功后,不但步履轻健,便这么随意一纵一跃,也是达到了生平从来所不敢想象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静悄悄地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际,猛地止步,柳树之下,见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惊:“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给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为什么奔跑起来,如此轻飘飘的不化半分力气?”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觉得疼痛,自己又觉好笑,心想:“那铁板神功实是古怪,只练得这么一个多月,便有如此进境,再练下去,不是变成了妖怪吗?”他不知铁板上所载的练功法门,最难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这门功夫的成败关键,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能够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实是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冲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内力已然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点力气,在旁人是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旁人练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将全身内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亏一篑,以伤亡告终。他却是机缘巧合,于无意中得之,自然觉得这门功夫效力奇大而练成太易,其间太过不称,以致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是十分艰难,须知已将自己内力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对他十分爱护的师友亲人,愿意以本身真气相赠,助其成功。但这门功夫阴损恶毒,修习成功之后,害人利己,为祸极大,修习者极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恶之徒,想有人舍己相助,那也是困难之极,自来练这门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后,暗使狡计,将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绑缚、击晕,再设法盗取他的真气。令狐冲其间却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既丰且劲,一经依法驱入经脉,立生奇效,是以随手一捏饭碗,碗片立时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个人同时使力一般。再后来无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将他身上的内力吸了过来。他陡然之间将八位高手的内力收为己用,自是觉得劲力大得不可思议。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气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这七人武功甚高,虽只一部份亦已极为厉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时,方证大师设法替他治病之时,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这时候他内力之强,环顾当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骇怪而已。他在当地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吸一口气,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气息一浊,身子又再堕下,伸手搔了搔头皮,自言自语:“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势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将下来。原来适才这一剑剌出,已然分别刺中了五片柳叶的叶蒂。令狐冲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只见剑光大盛,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缩回长剑,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心下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中一阵酸苦:“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有生以来,武功从未如今日之高,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寂莫凄凉。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游荡,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虽然发觉武功突增,但欢喜之情渐消,清风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伥无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庄地牢中去瞧瞧那个性任的前辈,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后不害好人,不妨将他救了出来。”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片刻问上了孤山,便到了梅庄之侧,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由静悄悄地,轻轻一跃便进了围墙。只见几十间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侧一间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灯光,当下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黄钟公如此身手,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幸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原来是你们!”只见四个人分坐在四张椅中,正是日间在宋氏酒楼中所见的那四人。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远迎不远迎,那有甚么罪了?你是在装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是不在庄中。”那老者道:“嗯,不在庄中?不在庄中?”黄钟公道:“是!”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说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之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窍窍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你带我们去瞧瞧那名要犯。”黄钟公道:“四位原谅。当日教主严旨,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属下谨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样逃出去的?”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绝—绝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实说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退了两步,但他们行动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
丹青生一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是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们亲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由于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的坐下地去,寻思:“那个什么教主命他们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然已经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细认之下,定会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了。”
但听四个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四个人阴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荤,做人有什么乐处?那个教主是什么教的?难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乃当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这四人是魔教长老,所以黄钟公等如此害怕?这样说来,连黄钟公他们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脑中不住胡思乱想,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会给他们察觉了。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暗自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着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近,黄钟公等走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敢——敢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是明知已然无幸,说话的声音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动。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此事都是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之中,以致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深谋远虑的定下了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寻思:“原来那姓任的前辈却也逃走了,他们当真不知?”只听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若是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