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澜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就算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咱们也没有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这铁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秤。他抓住铁秤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秤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秤是一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奕,颠簸之际,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令狐冲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长剑一提,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秤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秤一挡。令狐冲一剑不等剌实,便已缩回,一剑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秤,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来,这棋秤二尺见方,厚达二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
这玄铁又远重于凡铁,若是给他砸在剑上,就算铁秤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他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一剑从他右胁下剌去。黑白子本来是提秤进攻,就见对方这一剑剌来,虽是不成招法,所攻之处却是务须照应,当即斜秤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把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棋秤横挡,纯取守势。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连水也滴不进去,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绝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剑剌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动手比武,不论使何招数,必有破绽,只是若能抢先,早一步取了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为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碍。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动手,自己棋秤一动,对方的剑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绽,他是武学大师,一见对方剑尖所向,便料到这一剑剌来有何后果,四十余招之中,对方攻得紧密无比,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为高之人对局,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对下四十余子,每一子都是给对方占了棋秤中最关键的所在。
黑白子眼见败局已成,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秤,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剌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将棋秤收回护体,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他长剑剌到时,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剑刃上挟去。原来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注以内劲,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是“咦”的一声,均觉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在这一霎之间,五个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的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挟得中或是挟不中,都将有一人重伤或是毙命。若是挟中了,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剌出,那么棋秤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若是一挟不中,甚至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那长剑的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种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所无,毕竟在令狐冲手下便了出来。一剑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起平生之力,将棋秤凝住不动,他善于奕理,脑中灵机一动,料到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顿住不砸,对方的长剑也不会剌将过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秤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一寸,而棋秤离令狐冲腰间,也不过二寸而已。两人相对僵持,全身肌肉没半分颤动。此刻二人虽然毫不动弹,但在旁观众人看来,情景比适才激斗更是凶险得多。局势虽是僵持,其实令狐冲己占了全面上风。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纵然大力向前一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送,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转头向令狐冲瞧去,只见他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之高,我生平未睹,当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胜得他过。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多出丑一次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秃笔翁只是挂念那幅张旭所书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将那帖借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王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丹青生道:“对,对!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好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黑白子转身出外。秃笔翁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
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是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留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言下之意,显是只请令狐冲一人。向问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轻,无甚见识,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误事。但二庄主既如此说,终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当世无双,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绝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当下将长剑放在石几之上,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只见月洞门的额上写着“琴心”两个蓝字,这二字用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后,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这条花径后,来到三间石屋之前。石屋前后植着七八株高大的苍松,遮得四下里都阴沉沉地,更见幽静。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鼻中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兄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兄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真如一具骷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兄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心中却道:“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是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中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兄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风太师叔祖有言叮嘱,叫我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我的剑法是他老人家所传,不知向大哥又从何处得知。他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我若是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了口气,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若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均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展露出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他见令狐冲一直站着说话,便道:“请坐,请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刚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有一部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奥妙,世所罕有,这件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古谱之中,却未听见有这么一部琴曲。”
令狐冲道:“这部琴谱,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这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冶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当日刘正风和曲洋两位前辈将这琴谱交于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湮没于人世,这位大庄主既爱弹琴,何不便给他瞧瞧。”当下便将那琴谱从怀中掏了出来,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是近人之作么?老朽隐居已久,孤陋寡闻,原来当世出了一位音乐大师,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却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开第一页来,说道:“这是琴箫合奏之谱,唔,曲子很长啊。”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只翻得两页,便抬起了头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这里曲调变角变征,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弹奏得出吗?”令狐冲道:“确能弹奏得出。”
黄钟公双目直视,问道:“你何以得知?你会弹么?”令狐冲摇头道:“晚辈自然不会,只是我曾听两个人弹过。第一位弹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箫声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黄钟公道:“另一个弹琴之人呢?”令狐冲听他问到盈盈,胸口一热,道:“另一位是个女子。”黄钟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纪了?”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恼旁人在背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