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间,他体认出自己的无力回天,顿悟及大势的走向并非个人的能耐得以扭转——甚至赔上姓命也于事无补;突兀里,他珍惜起将来,他发现人世间毕竟美好,至少,要比那未知数的幽冥界来得踏实可靠,意念闪过,他急窜而出,双斧“呛郎”掷地,嘶声大喊:
“我认裁了!”
莫双浪也毫不犹豫,他的拜兄陆挽危始表明态度,他跟着暴退丈外,双枪用力插入泥土,两臂下垂,摆出一付“束手就擒”的架势:
“算你们狠,我服输就是……”
谭遇春有些犹豫的停止进招,他转头望向屈无量,要看看大师兄是个什么意思?同时焦少宝和“六合双鹰”也歇下手来,三双眼睛亦投注在当家的脸上,等候指示。
两军对阵,不杀降将,这不但是沙场上的传统,也是江湖间的规矩,而“祭天斧”陆挽危和“伏地枪”莫双浪更未对“六合会”的人马造成伤害,照道理说,曳甲弃刀之余,实在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了。
屈无量若有憾焉的叹息着:
“居然来这一招,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唉,看光景,是格杀不成了………”
庄翼忙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哥,况且又无深仇大怨,抬抬手,得过就过了吧。”
屈无量笑道:
“老六,公门饭吃下来,倒把你弄得心也软了,也罢,依你的。”
说着,他朝谭遇春及焦少宝一干人挥挥手,漫声道:
“放人。”
这两个字韵出口的须臾,“火雷”龙在田已断地半声,左手红球击飞龚慕侠的一对“判官笔”,右手红球奔闪如电,重重的撞上姓龚的小腿胫骨,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起,龚慕侠已双手抱膝,滚地哀号了!
屈无量招呼道:
“老四,留活口!”
陆挽危目睹此情,更觉无颜,连一句“山高水长”的场面话也不及出口,拉着莫双浪调头便走,两个人的兵刃仍置原地,敢情家伙都不要了。
龚慕侠痛得面孔扭曲,满额冷汗,却急吼吼的怪叫:
“陆挽危、莫双浪,你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当初大家是怎么说的?你们怎可临阵退缩、图自苟活而弃我于不顾?你们还要不要脸、想不想朝下混?”
任他如何吼叫,陆挽危与莫双浪皆充耳不闻,反倒走得更急、更快了。
龚慕侠不由肝肠寸断、欲哭无泪,人坐在地下,伸一只手不停拍打,直有哭天抢地之势:
“这算什么江湖信义、武林道统?又算那门子成名人物?我一个一个操他们的娘啊!拿了我一万多银子的前金,就这么不疼不痒的走了活人,撤手不管啦,没脸没靛的两个东西,你们还我的钱,还我的钱来……”
“疾风”鲍占魁“啧”了一声:
“乖乖,姓龚的莫不成是疯啦?”
“火雷”龙在田哼了哼,道:
“自己一条命能否保住犹难说,还想退钱哩,往那里去退?”
庄翼道:
“姓龚的已达而立之年,怎么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同小孩子撒野一样?”
屈无量一拍手:
“结束了,孩儿们,先把这强劫民女的杂碎给我捆起来!”
“六合双鹰”虎扑而上,两个人手上两条牛皮索.只眨眼之间便动作俐落的将龚慕侠绑了个结实。
鲍占魁转头问道:
“人是捆起来了,大哥,却待怎生处置?”
屈无量道:
“简单之至,逼他吐出钱锐的下落之后,一刀砍了拉倒,想热闹点,弄去林子里挖坑活埋也行,谁有兴趣谁去看,我可不凑合了。”
庄翼提高了声调:
“焦少宝,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问清楚姓龚的,把钱锐藏匿何处?”
焦少宝躬身响应,大步向前,一把提起龚慕侠拽出包围圈外,这一拖一拽,触动了断骨伤重,痛得他杀猪似的嚎叫不已!
院落内的鏖战似亦有了结果,樊庆堂领着两名“六合会”的弟兄奔了过来,气吁吁的向屈无量禀告:
“大当家,里头的纷争全摆平了,来敌共有十三员,为首那个叫齐昌,号称‘渭水钓龙叟’,除了他被生擒之外,其余当场砍杀七名,跑了两个,另外尚活捉了三员,请大当家谕示如何发落?”
屈无量道:
“我们的人可有折损?”
樊庆堂道:
“大锤手谷牧远挂彩.中堂二执守黄光战死,还伤了两名头目,‘起霸山庄’也有两个‘红衣把头’负创,最抱歉的是铁捕段头儿始才愈合的肩伤又扯裂了……”
屈无量还算满意的道:
“总结起来,我们多少占了些上风,这一仗,应该是打赢了,樊庆堂,那边的事交给‘起霸山庄’战百胜去处置,你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啦!”
樊庆堂问道:
“俘掳的那几个,也交给战大总管么?”
屈无量瞪眼道:
“堂口里粮食多了不是?带回去好奉养?”
庄翼道:
“庆堂,怎么齐昌又来凑热闹了?上次放过他,原不指望他感恩图报,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该伙同姓龚的来与我们作对!”
樊庆堂笑了:
“姓齐的一直口冤,六爷,他说他事前根本不知道这场轇轕里有你老插手,他只晓得对象是‘起霸山庄’,没料到这一来又跟咱们碰头啦!”
庄翼摇摇头:
“天南地北,偏凑得这等巧法,冤家路窄不是?”
樊庆堂谨慎的道:
“六爷的意思是?”
庄翼低声道:
“转告战大总管一声,就说请他从轻发落,能不结子最好——另外,苏姑娘没事吧?”
樊庆堂道:
“是!我这就跟他去说了;苏姑娘毫发无损,对方被杀的七个人里面,倒有三个是死在苏姑娘剑下,她那身本事,可真叫一点也不含糊!”
庄翼放心是放心了,却忍不住叹气:
“一个姑娘家,杀性太重了总不好,找个时间,得切实劝导劝导她……”
樊庆堂离去之后,焦少宝已转了回来,他面对庄翼,若无其事的道:
“六爷交待的事已经问明白了,钱头儿被囚在‘老龙口’西大街南牌坊右边第三间一家磨坊里,人受了点伤,并无大碍,请六爷的示,接着该怎么办?”
庄翼道:
“就一遭麻烦你吧,焦少宝,你马上跑一趟,去救钱锐出来,然后送他到范六指那里治伤,你们不必再来这里,回钱锐住处将他安顿好就行。”
焦少宝答应着匆匆走了,庄翼向他二哥鲍占魁道:
“姓龚的没叫焦少宝弄死吧?”
鲍占魁笑道:
“好象还活着,不过似乎吃了点苦头,要论刑求逼供,搪得住焦少宝那几下子的角色还不多。”
屈无量走过来道:
“这里打理清楚,我们也好走人了,老六,你还有事么?”
庄翼道:
“大哥,我看,把龚慕侠也一块交给战百胜算了,他们之间的过节,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犯不着越俎代庖,横插一腿。”
屈无量耸耸肩,无可不可的道:
“随你吧,我都没有意见,只要你活始乱跳,能安身全命,其它一概好说。”
这时,院门内人影映现,苏婕和战百胜双双奔来,尤其苏婕那一身鲜艳的红,耀眼刺目,老远就可辨认出来。
向屈无量眨眨眼睛,庄翼赶紧迎了过去,若非大庭广众之下,他还真有几分张开双臂,将伊人拥之入怀的冲动呢!
***
灯下,苏婕脸色悒郁的走了进来。
庄翼把手中的书册置回小几,起身相迎:
“什么事不高兴?看你眉头皱得这么紧?”
苏婕心烦的说:
“我师弟托人稍口信来,要我尽快赶回去一趟,说是范威那边又在找麻烦了!”
庄翼“哦”了一声:
“事情总要有个解决才好,拖在那里不是办法,你师弟官独行大概一向听你的听惯了,大主意便拿不下来,你回去一趟也好——”
顿了顿,他又道: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苏婕道:
“今晚上就走?”
庄翼愕然道:
“这么急干嘛?”
苏婕闷着声道:
“上次田老板的生意姓范的没揽到,就一直耿耿于怀,含恨在心,又跟我一场冲突之后损兵折将,缎羽而归,一口怨气越发难咽,这些日子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亟思报复,设想算计我们。据道上消息说,这几天范威暗地里又在调兵遣将,积极布置,分明有所图谋,他的对象,分明是冲着我们来,万一发生状况,整个局面便不易收拾了!”
庄翼沉吟着道:
“但是,这两天我走不开,刑部‘恤刑司’明早就到,这一程是专来巡阅我这个衙门的,公事通达半个月前就来了,要编借口都不好编……”
忽然笑了,苏婕道:
“别自作多情.谁要你跟着去?”
庄翼深深注视着苏婕:
“没有人要我跟着去,但直觉上就认为应该跟着去,苏婕,我们似乎分不开了……”
苏婕沉默了一会,柔情脉脉的道:
“说真的,只要你有这片心就矷,不一定非陪着我不可;这趟回去,情况怎么样还难讲,也有可能化险为夷,弥消变故,到底,范威得仔细合计他的胜算如何?稍稍欠缺把握,我谅他亦不敢蠢动!”
庄翼搓搓手:
“这是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形势急转直下,两边一旦血刃相向,爆发恶战,我不在你身边,怎么能以放心?唉,委实令人——”
苏婕轻声道:
“不用难为自己了,公事也不能不顾;我说过,回去之后,有惊无险亦当不住,但要情势稳定下来,我立时就返转‘老龙口’……”
来回蹀踱几步,庄翼道:
“这样吧,你今晚上先走,我叫焦少宝沿途随护.他是一把好手,绝对派得上用场,若遇上什么凶险场面,有他在,可以给你极大助益,两天之后,等侍候过上官老爷,我连夜赶去你那里会合!”
苏婕喜形于色,眼波如水:
“你真是这么离不开、舍不下我?”
庄翼坦然道:
“情起缘结,便心心相系,这岂是装扮得来的?”
苏婕点头:
“那么,我等你来。”
俏眸一转,她又道:
“知道来那里找我?”
庄翼笑道:
“‘凌波渡’东码头前街,‘官牌记’便是,我没有说错吧?”
苏婕惊讶的道:
“谁告欣你的?”
庄翼一笑,搂苏婕入怀:
“没有人告诉我,包括你,可是我自己会听会记也会去问,因为我怕万一那天你悄悄跑了,我总得有个地方去追去找呀!”
偎在庄翼胸前,苏婕轻轻咬着他的胸肌,边吃吃而笑:
“老总,说你坏,你还真个是不正经的坏呢!”
夜静了,灯花爆开一个蕊,清脆的响声起处,蕊是成双的。
起解山庄第三十二章 连心
第三十二章 连心
苏婕连夜启程之后,庄翼的感受不仅是若有所失而已,他竟觉得骤然间好象缺少了许多说不出的什么,不曾有过的空虚充斥在他胸怀,坐也难安、卧也难安,面对一楼的寂寥冷清,彷佛还留散着伊人依稀的香泽,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全无心绪,人倒变得怔忡起来。
阿忠端上来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喝,更不想重沏,连思维都像跟着苏婕的身影飘走了,还是怎么回事呢?那笑靥、轻语、柔眸、那低轻颦、娇嗔、凝望,就如此的令人魂萦梦系、神思荡漾?
才起更,庄翼毅然收拾妥当,交待过阿忠几句,牵马出门,直奔“提调司衙门”。
衙门前面大天井的左侧,有一排砖瓦房,即为“密案档”所在,管档案的刑名师爷姓姜,叫姜省吾,表面上的身份是幕宾,实则负责与刑部堂官的直接连络,虽属文职,权限不小。
庄翼衙前下马,径自来到“密案档”隔室,三不管举手敲门——姜师爷原为孤家寡人一个,日常便住在衙门里,顺便搭伙,老光棍的生活,求的乃是个省时省事。
室里熄了灯,不过经过庄翼这一阵擂敲,便死人也给惊跳起来,夜沉声急,越发撼人心魄,但闻室内僁嗦声起,立时传来姜省吾那苍老疑悸的嗓音:
“来了来了,是谁呀?半夜三更起来扰人清梦?衙门叫火烧啦?”
庄翼凑在门边,压低声调:
“姜师爷,是我,庄翼。”
房门呀然启开,姜省吾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