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本以为俺答会与塔尔铁、俄而布开战,没想到只是掳走了一车貂皮,一场厮杀便消于无形。他迟疑了片刻,突地一笑,对坐在雪橇前端的几个鞑靼人说道:“俺答只是外出狩猎,所带的兵马不多。你们现在有近千人,一旦发动攻击,俺答必败。”他见塔尔铁带领族人撤回,路经自己的雪橇,便不再言声。
岂料,驾驶雪橇的一个鞑靼叫道:“塔尔铁领主,这个丢了胳膊的汉人说,俺答首领怕了我们。如果我们发动攻击,俺答必败。”
塔尔铁闻声一怔,调转马头走了过来,盯着唐善说道:“俺答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在他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塔尔铁只是乌梁海部小小的‘鄂托克’领主,怎么可以冒犯尊贵的土默特万户俺答首领?”
唐善先是对着告密的鞑靼翻了一眼,随后对塔尔铁回道:“领主可以放过他,但也不必白白送给他一千张貂皮。就凭俺答带来的几百个骑兵,他是不敢向你们发动进攻的。”
塔尔铁像是听不懂唐善的话,说道:“这里是俺答的领地,我们在他的领地里猎走了三千张貂皮,他当然会不高兴。现在我们送给他一千张,大家都满意,这有什么不好?”
唐善不知道他是不是长了个木头脑袋,禁不住摇起头来,叹声道:“你强他弱,他当然要退缩。可如果他带来了上千名骑兵,他一定不会放你们离去,你们这些人都将变成他的俘虏,你信不信?”
塔尔铁这下听懂了,点了点头,说道:“万能的长生天给了我们恩赐,他让我们在这里碰到了俺答。既然俺答放过了我们,他的部族就不会再攻击我们。我们在俺答的领地里还要走三天,这三天,我们都是安全的。”他忽然瞪大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唐善,“你长了一颗恶狼的心,想让我的族人陷入到危险之中。我应该砍掉你的脑袋,把它献给俺答。那样,我的族人才不会受到伤害。”
唐善的脸吓得发绿,直着眼睛,眨也不眨,不知该如何回话。
“盯住他。”塔尔铁的语气非常严厉,对雪橇上的几个鞑靼人令道:“如果他再敢拨弄是非,就替我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放羊的奴隶有只手就够了,可以不用说话。”
两个鞑靼人咧着嘴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拔出插在腰间用来吃肉的小刀,对着唐善比划了一下,挑着嘴角,露出残忍的表情。
唐善心中一寒,急忙垂下头,不敢再多嘴。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的确像塔尔铁说的一样。几队土默特部的兵马和族人先后和塔尔铁的队伍相遇,可他们得到了俺答的命令,没有向塔尔铁发动攻击,只是看护住自己驻牧的领地,保持着警戒,放塔尔铁等人通过。
“鞑靼人倒也守信!”
唐善不禁心生感慨,如果朝廷的官军在此用兵,哪里会管什么承诺。一句“兵不厌诈”,塔尔铁和俄而布的这些族人也就该去见他们的“长生天”了。
出了土默特部的领地,众人一边狩猎,一边赶路。不一日,进入乌梁海部领地,返回各自“鄂托克”。
塔尔铁与俄而布的“鄂托克”合在一起驻牧,紧邻着一条河,背靠丛林,东部和北部面对草原。
穿着蒙古袍的妇女、老人和孩子从勒勒车、毡房、成群的驼马牛羊中跑了出来,迎接自己的家人,分发猎物……草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跟我走!”塔尔铁用马鞭敲了敲唐善的脑袋,指了指雪橇上一条野牛后腿,示意唐善带上。
唐善把那条野牛后腿抗在左肩上,闷不吭声的跟在他的身后行去。
塔尔铁骑着马,沿着河岸向西,穿过丛林,远远看去,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唐善木讷的歪着头看去,但见远处背风的山坡上聚集着十几顶毡房,一些勒勒车散落在外,几十匹马散放在林边,两群羊正在河边饮水……一副惬意的草原人家景色,看在眼里十分受用。
毡房上炊烟渺渺,随风飘来,夹杂着羊肉和奶茶的香甜。
塔尔铁吸了吸鼻子,痴痴的傻笑起来,径自喃喃道:“伊可儿?!”
“伊可儿?”唐善也在心里默念着。一路上,“伊可儿”这个名字,塔尔铁不知偷偷的嘀咕了多少遍。唐善听得多了,又知道自己将被送给伊可儿为奴,自然也对其产生了兴趣。
鞑靼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唐善刚刚偷偷瞄了几眼塔尔铁驻地的女人,黑脸、红。颊、厚肩、粗腰、大屁股、大脚片子……他敢说,要论姿色,紫禁城里随便抓来一个宫女,在草原都可以做汗王的大妃。
“伊可儿?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塔尔铁刚刚临近便欢声叫喊起来。
营地当中的毡房里掀帘钻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唐善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女子头上乌黑的长发梳成了几十根细辫,辫梢用各色绸带系住,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蓝色镶云纹的女绣袍,扎了条青色束腰带。脚下蹬了一双洁白的牛皮靴。还没见到她的相貌,唐善已经盯了她三眼,高胸、细腰、翘臀……
女子用手拢了拢遮在脸前的几根辫子,抬头看来,“塔尔铁,你们回来了?路上没有碰到俺答的人?”
“还好!”塔尔铁简捷的回了一声,翻身下马,手牵马缰,迎了上去。
唐善却已经呆住了,这个女子当然就是伊可儿,但她是鞑靼人吗?奶白色的肌肤,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眸,长长的睫毛……虽然她的颧骨有些高,显得两腮更加消瘦,但却有一种骨感的魅力。虽然她的嘴有些大,可火红的双唇却更显诱人。毋庸置疑,这绝对是一个异族美女。
伊可儿挑着眼皮看了唐善一眼,完全没有中原女子的娇柔做作,略微带出一丝野性,露齿一笑。瞬时,唐善觉得她是雪地草原中,盛开的、最美丽的一朵鲜花。她的美丽自然而又纯洁,不会让人产生污秽的想法,像是任何杂念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呵呵……”塔尔铁爽声发笑,临近在她身前,单曲右膝,施了记请安礼,说道:“高贵美丽的伊可儿,请你不要在意,他是我送给你放羊的奴隶,丛林里新飞的雏燕,没有见过广阔的草原。”
“好心的塔尔铁!”伊可儿再又看了眼唐善,依旧笑了笑。唐善感觉得出,她刚刚的笑是出于对客人的礼貌,而现在的笑却像是看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羊羔牛犊马驹之类的东西。伊可儿的目光只是在唐善身上扫过,接着对塔尔铁说道:“奴儿帖老阿妈刚刚挤来了鲜羊奶,还是热的,进来喝一碗。”一边说,一边引着塔尔铁走向毡房。
旁边的毡房里走来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先对伊可儿施礼,随后伸出巨大的手,同塔尔铁拍握了一下手掌,轰声笑道:“英勇的塔尔铁没有去打仗,而是带着自己的族人去狩猎,拉回了成车的猎物。欢迎你的来访,我的朋友。”
两人你捶我一拳,我撞你一肘,在打闹中闲谈着,看来关系非常要好。
“你不是说伊可儿缺少一个放羊人吗?正巧,我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奴隶。”塔尔铁提到了唐善。
伊可儿随即笑着道:“库勒,让他把塔尔铁送来的礼物装到勒勒车上,然后带他去看看羊群。”说着,她挑起毡帘钻进了毡房。
库勒对着塔尔铁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塔尔铁向前一窜,还是没能躲过,叫了一声,跟进了毡房。
“你……”库勒对傻站着的唐善招了招手,“把东西拿过来。”
唐善跟着他走到一辆勒勒车前,掀开毡篷,里面都是冻肉。见他歪头示意,唐善急忙把肩上的野牛后腿塞进了这辆篷车里。
库勒一手抓住唐善的衣领,如同捏小鸡一般,提着他大步来到河边,松手放落,指着几百头羊,瓮声瓮气的说道:“这些羊,归你了。从明天开始,我会查看你的羊。记住,公羊不能低于一百五十斤,母羊不能低于一百二十斤。要是有一只瘦了,你就会挨上十鞭子,两只,二十鞭,三只……”“三十鞭!”唐善不得不打断他,怕他依次数下去,数到天黑也数不完。“很好!”库勒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死了一只羊羔,三天不许吃饭。少了公羊母羊……”他握紧了拳头,对着唐善晃了晃,“我会打死你。”
唐善等他讲完,问道:“晚上我睡哪儿?”
“你不知道放羊的奴隶应该睡在哪儿吗?”库勒瞪圆了一双牛眼。
前传 243:放肆的客人
“放羊人当然住在羊圈里!”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对着唐善一笑,说道:“别听库勒吓唬你,尽心看好羊群就是了——你是汉人吧?怎么跑到草原来了?”
库勒咧着嘴干巴巴的笑了笑,“突斯突大叔,这人交给你了——别把你的羊肉给他,让他啃骨头。”他拽着唐善的肩膀,来回扯了扯,像是在检验唐善的身子骨是否硬朗,随后摇了摇头,说道:“突斯突大叔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是壮的像头公牛。你这么年轻,弱的像个刚落地的小羊羔,站都站不稳。”说完,他摇头晃脑,像是很不满意,咚咚咚的迈着大步走开了。
“突斯突大叔?”唐善向老人请教,“我从来没有放过羊,这么多只羊,我应该怎么做?”
突斯突大叔拉起他的手,说道:“这事简单,不用学。我带着你放上一年,你就什么都懂了——走吧,家里刚炖好了羊肉。”边说着,边拉着唐善走去,进了一座紧靠河边的小毡房。
热乎乎的羊肉,装了满满一大碗,塞在了唐善手里。唐善捧着有些烫手,可更加滚烫的却是胸膛里的那颗心。
哧溜一声,怀里的小狼钻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探着两只前爪,趴在唐善的领口,瞪着一双小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羊肉,口水滴答滴答的流了下来。
突斯突大叔像是十分反感,皱起额头问道:“你怎么带来了一只狼崽子?”
唐善明白他的感受,鞑靼人虽然崇拜狼和鹰,可那只是崇拜它们的精神,而不是某个个体。狼在食物匮乏的时候就要侵害牧畜,属于牧民们眼中的“敌人”,见到就会猎杀。
小狼像是感受到突斯突大叔的敌意,怯怯的缩回了头,只露出一双小眼睛,并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向唐善乞食。
唐善捏了一条羊肉,喂在它嘴里,对突斯突大叔说道:“我在汉人那里被仇人追杀,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无处可去,才会逃到草原来。现在这个时候,草原已经被冰雪封冻,我迷失在风雪中,要不是在它的土窝里发现了柴草,那晚就被冻死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大狼可能已经被牧民猎杀了,狼窝里就它一个,饿得嗷嗷乱叫。我想,是它土窝里的柴草救了我的命,我不能不管它,所以就带上了它。”
“小家伙!”突斯突大叔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盛了碗羊汤,对唐善招呼道:“它这么小,还不到吃肉的时候,抱过来喝汤吧。”
“这是一个好人,没有任何心计,喜怒都写在脸上。”唐善在心里暗暗的嘀咕着,不由的想起了唐家的十三个叔伯,眼前的突斯突大叔跟他们一样,憨实爽快和蔼善良。
唐善把小狼放落在地,端来羊汤,让它自己舔食。
突斯突大叔抬了抬手,示意唐善吃肉。唐善也不客气,转眼间,风卷残云般,一大碗羊肉全部送下了肚。突斯突大叔又笑着递上一碗羊奶,唐善仰着脖子,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阿妈掀帘走了进来,看了唐善一眼,没有言声,垂着头走到毡毯旁,一歪身便躺了上去,不知是同谁怄起了闷气。
突斯突大叔跪下身,靠了过去,问道:“奴儿帖,出了什么事?”
奴儿帖背对着他,嘟囔道:“博合林又派人来说亲了!伊可儿如果不同意,我们今年就要开始交贡,每年一百张貂皮!”
“什么?”突斯突大叔猛的跳了起来,气愤的叫道:“乌梁海部的领主一直都由者勒蔑将军的后人担任,伊可儿的阿爸没有儿子,才把领主让给了博合林——博和林先是抢走了伊可儿的族人,瓜分了她的骆驼、马匹和牛羊。现在又想迎娶我们的伊可儿——我们的伊可儿是者勒蔑的后裔。者勒蔑将军是大元唯一的异性贵族,世代都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婿。就是嫁人,伊可儿也只能嫁给黄金家族的子孙,博和林算什么东西。”
唐善听得一愣,者勒蔑是蒙古著名的大将,成吉思汗开国功勋四勇将军之一。自幼侍从铁木真,多有功劳,被铁木真誉为“伴当”。铁木真即蒙古部汗位时,封他为众官之长。蒙古建国,封千户,为十大功臣之一,享有九次犯罪而不罚的特权。与者别、速不台、忽必来并称为成吉思汗手下的“四獒”。
像者勒蔑这样的蒙古开国大将,唐善师从于成良的时候曾留意过他的生平事迹。可乌梁海领主乃是由者勒蔑后世子孙担当一事,他却不甚了解。而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伊可儿的父亲竟然是乌梁海的前任领主,伊可儿是世袭的蒙古贵族……
唐善正在诧异的胡思乱想,又听奴儿帖说道:“博和林是草原上的恶狼,可我们的伊可儿的女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