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说,居然笑了一下,这才看出她虽然面目污秽,但笑起来也很清丽。
疯丐伸了一个懒腰,手中的竹杖,在墙上一点,人已向上拔了起来。他左一下,右
一下,点了三下,就已翻过了一丈来高的高墙不见了。
那少女领着我们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三泰客栈的门口。
只见客栈门口,聚着十来个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着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
,大半胸前有着黑毵毵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来路。
那些大汉见了我们,只是干瞪眼不出声,样子凶恶,杀气腾腾。
才一跨进门,天井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华丽得惊人,男不男,女
不女,细声细气地冲着我们道:“咦,两只雏鸡,怎么闯到麻鹰窝来了?”
我早就知道,各处水陆码头的客栈,最是复杂,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
物都有,可是这是第一次身历其境,确然大开眼界。
别看那两个人靠着院子中的一株大树在晒太阳,看起来懒洋洋,可是他们手中,一
人拿着一柄匕首,在阳光下,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比堂叔给我的那柄,看来还要锋利
得多。
他们不断地十分熟练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视线并不落在匕首上,把玩得花样百出
,匕首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令人心头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个眼色,我也就伪装听不见,走进了店堂。
这种客栈的店堂,后来,在一些电影中,常常可见,很是宽大——一进去,一股暖
意扑面,酒香肉香扑鼻,给出门的人很是温馨的感觉。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赌钱,银洋
哗哗地响。
店堂的几个角落,都有单独的一个人坐着喝酒,也不像是寻常人物。看来这客栈中
,卧虎藏龙,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紧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掌柜的是一个精瘦汉子,见了那少女,神态很是恭敬,立刻吩咐伙计,把我们带到
了一间客房中,他也跟了进来,笑着道:“小店这几天……客人多,虽然是早订好的,
可也只能腾出一间房间来,两位是不是将就点?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倒没有意见,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间,很有一点
朦胧的异样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着眼,点了点头,我便道:“好,就这样!”
掌柜的退到门口,又道:“我知两位很有来头,可是赶着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
必去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头来:“掌柜的,客栈里会有甚么事?”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无非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皱着眉,低声道:“院子里那两个不男不女的,是着
名的‘飞刀王’王家兄弟。这两兄弟,家财万贯,偏偏好武,派头极大,这种小地方,
要是没有大事,抬不到他们!”
我虽然极感兴趣,但也感到小心为上,所以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着,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是硬板床,铺的盖的,倒还干净,我
用询问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脸上略红了红:“猜拳,赢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争!”
我一跃而起,向床上——倒下去这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要令床板发
出“砰”的一下响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响的同时,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我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轻
微的声音发出来。
我立时跃起,盯着床板看。祝香香见我神色有异,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向她作
了一个手势,表示“床板下有点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势:“揭开来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缩着一个血人——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交换了一个眼光,两人的手不
知在甚么时候已牵着了,缓缓地倒退一步。
在那个时候,我的思潮飞快地打转,企图从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丝马迹。很快
,我便发现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声,祝香香却已开口:“小心,他
仍然有呼吸。”
本来,看见一个全身浴血的人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板下,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上前检
查他的伤势,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这间三泰客栈处处透着古怪,扬州疯丐,叫“蛇”
的少女,和掌柜都曾暗示过这里会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没想过救人,反而加强警戒
,准备随时出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直侧躺着的血人却翻了身,由面孔朝内变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
来正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脸,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本来后退的脚步变成如箭般冲
前,大家口中都叫出同样的两个字:“铁蛋!”
那个血人,竟然是我们县城中的小铁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学——铁蛋!
铁蛋和他叔叔,拿到日军藏宝的钥匙后,便从县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学间也着实起
了不少揣测,当然,知道实情的祝香香和我,半点也没有作声。(这一段故事,记述在
少年卫斯理的《铁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会成为大将军的铁蛋,为甚么曾往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问题,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铁蛋。他身上的血,把我们的手都染红
了。
我的手不禁发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声说:“别
太担心,铁蛋身上没伤口,血是从人家身上沾来的。”
听她这样说,我才镇定起来,心底不期然一阵惭愧。虽然铁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见
他受伤自然心神大乱,但竟然察觉不到血并非铁蛋所流,却太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在我一生的冒险生涯里,总有些比我沉着、冷静、理智的女性在我身边,
不然,我就算没错过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为大家记述。(我成年之后,生命
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是谁,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我们扶起铁蛋后,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铁蛋头顶的“百
会穴”上轻弹一下。
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业师父天王兵传授给我的,
在我日后的古怪经历中,也常常给我很大的帮助。祝香香的武功学自她妈,都是源出三
姓桃源,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换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对方
的心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讨论过这件事,亦不能明白为何这种
通常只出现在双生子上的心灵相通,会出现在我和祝香香之间,最后,原医生笑着以专
业口吻告诉我:“是因为爱情!”)
“啪”地一声响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铁蛋的眼皮,陡然跳动
了一下。我忙握住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着我
的手。我吸一口气,尝试着叫:“铁蛋、铁蛋。”
铁蛋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一看到我,口唇颤动着,说:“卫……斯……理……宝
……藏……钥……匙……”话未说完,手一松,又晕了过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摇摇头:“由他休息一会好了,这样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对身体
有害,先给他换了衣服再说。”
我点点头,转身往行李处找衣服,祝香香则替铁蛋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阵
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从铁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两柄有七八寸长,正是日军宝藏的
钥匙。
我正想伸手去捡,谁知“嗖”的一声,一柄匕首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着钥匙的铁
环上,微微晃动,荡起阵阵精光。
虽然形势险恶,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来,才寸多直径的钥匙圈,竟
然可以用飞刀穿过窗户再钉在地上,这份手劲与准绳,实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没有动,这时窗外传来一把声音,阴声细气地道:“两只雏鸡,放下
钥匙,夹着尾巴滚吧。”
这时,我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一来,铁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无论如何
也不会丢下他自己逃生。二来,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夹着尾巴滚出去,卫斯理以后还能
做人吗?(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为我惹来不少麻烦,但也为我带
来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抛,一个打滚,已极快地从左脚鞋底中掣出堂叔给我的匕
首,正想扑到窗台下,占个有利位置。
可是,我闯进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样错误:小觑了敌人,
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闪,在祝香香的惊呼声中,已感到咽喉一阵凉意!
在一刹那间,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说也奇怪——心头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千百万
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软的双唇,师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卫
斯理故事中,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其中当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将来,或
许在最后一个卫斯理故事中,我会尝试征求一些长辈的意见,将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
的公开。)
就在我胡思乱想,闭目待死的时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现,后发先至,硬生生把我面
前的匕首击落。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犹自振动着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现的扬州疯丐道
谢,只是不自觉地举起手,摸着咽喉上浅浅的伤痕,下意识地发着抖。
就算在少年时候,我,卫斯理,已经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样快地从死到生
打一个转,之前豁了出去,还受得了,事情一过,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发出来,所以,
我才会有那副呆着发抖的窝囊相出现。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过来,一张俏脸惊魂甫定,双眼还滚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到她
,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也顾不得有多少对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紧紧地拥在
一起。我想告诉她,我刚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双眼,我才知道说甚么话都是多余
的。
从祝香香紧抱着我的力度,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又进一步了。
扬州疯丐重重地哼了一声,祝香香才觉失态,分了开来。须知在那时侯的社会,道
德的规范仍然很严格,支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虽然都不吃那一套,
但由于年纪实在还小,所以都有点尴尬。
我们一分开,扬州疯丐便开口说话:“好俊的飞刀,是王家兄弟吗?”
窗外静默了一会,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才响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栈内十七
路江湖朋友向前辈请安。”
扬州疯丐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
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栈!只是,不知有几位认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着祝香香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见王
家兄弟说:“前辈的威名,早已从扬州传遍江湖,刚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辈的
‘打蛇随棍上’,谁还会有这份功力?”
扬州疯丐把面一扬,双目神光炯炯,冷冷地问:“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讨个面子
,把这些小孩揽上身了,不知还盖不盖得住?”
我听见疯丐这样说,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对着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还可如此狂放
,二话不说便把我们揽上身,我对他的观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马也想不到疯丐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起了阵小骚动,议论纷纷。良
久,王家兄弟才说:“前辈要讨面子,结梁子,都要有个理由啊。总不成一时高兴,便
叫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疯丐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事
情还是不能善罢。看来,他们能成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飞刀外,能言善道
也是一个原因。
疯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邃的目光盯着我,大声说:“我要护这三个娃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