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万人欢腾雀跃,冷玄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烈陛下?……”邰化龙站得离冷玄最近,发现冷玄不对劲,连喊几声,冷玄眼珠终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推开身周侍卫,拔腿冲下山麓——
“烈陛下?——”众人愕然,随即跟着冷玄下了山,冲进血味腥浓的尸堆。
天靖将士数万双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尊贵无比的太上皇烈陛下丝毫不顾污秽,用仅有的左手在尸体堆里翻寻着什么……
那画面,太过诡异,竟无人敢出声询问。
这个,不是。这一个,也不是……
冷玄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却依然固执地翻看着一具具尸体。他不信,雷海城就这样粉身碎骨。不信……
“……雷海城……海城!——”在心底横冲直撞的名字终于破喉而出,嘶哑得像濒死之人发出的哀号。
“把雷海城找出来!”他向万军狂吼,根本无视诸人闪烁目光里的惊讶、猜疑……
想嘲笑他么?笑去吧!
如果在挽书岭上,他也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就可以命令千军万马硬把雷海城拦截下来,就可以——
一股任何笔墨言语也难以形容的痛楚梗塞住了他的胸口,让他难过到想用手将自己胸膛撕裂,好让这种痛彻底释放。
“啊?——”身后,传来几个兵士低叫。
他回身,蓦地定住。
不远处一堆七零八落的残骸下,一人慢慢伸出手,推掉压在身上的尸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这人散乱的头发衣服上,都溅满了血迹,脸庞也几乎被血污覆盖,面目难辨……
似乎有点茫然,这人呆立了好一阵,才歪了歪头,向冷玄的方向试探着喊了声:“……玄?……”
这声音,何等熟悉……冷玄想应,热流却迅速封住喉咙,痛涨得再难发出一字。身体也僵直着无法移动,只能眼看这人踩过满地尸块,一脚高,一脚低,朝他走近——
“玄,是你吗?”将近前方的模糊人影,雷海城再次问。
他看不清。意识从黑暗中苏醒后,睁开眼,只捕捉到些隐约的色块,然而鼻子嗅到的血腥气味和压在身上的冰冷尸体都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那声剧烈爆炸响起的瞬息,他出于本能,拖过旁边一人挡在身前,随即便被震倒。巨大的冲击令他双眼骤然发黑,看到人的手、脚……断裂飞出,一如记忆里前世那次死亡……
试着轻动了动手脚,四肢俱全,他还在困惑,自己究竟是晕厥前产生了幻觉,还是又借尸还魂到别人身上……就听到了冷玄绝望灭顶的狂吼。
自己,真的没死?……他挣扎着爬起身,努力凝聚视力,也只看到高低不同的人形物体。
他的视觉神经,大概被强烈的爆炸冲击波损伤了……不过,还活着,真好。
已经可以听到身前男人极力压抑的呼吸,雷海城停步,伸手去摸索男人的右臂——
披风肩甲下,是段空荡荡的袖子。雷海城还是很仔细地抬起手,再去摸男人的脸,确认男人的轮廓、温度……
“玄,我知道是你。”他微笑:“这次,我不会弄错了。”
一直都紧屏呼吸,惟恐稍微大力的一口气,就会将眼前人影连同心底希望都吹得分崩离析。直等雷海城带着体温的手摸上他的面庞眉眼,冷玄才敢相信,站在身前的,不是幻影。
他颤抖着用手抹去雷海城满脸血污,露出少年俊秀容颜,无声凝望……
“玄?——呃……”雷海城迟迟听不到冷玄说话,刚开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猛地落到他唇上,滚烫惊人,仿佛想用热度将他融掉。
男人的左手,狠狠地扣着他后颈,迫他仰高头,承受着充满掠夺的亲吻……
眼睛虽然看不见,听觉却加倍地灵敏起来,雷海城听到周围陆续响起围观者的抽气声,显然大军被冷玄吓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雷海城嘴角微翘,一手揽紧冷玄腰身,一手摘掉冷玄头盔,揪住了头发,毫不含糊地回给男人一个法式热吻——
有千军万马作证,冷玄以后别想再能甩掉他!
天靖此役尽歼西岐十五万大军,士气空前高涨,庆功犒赏,将士同欢对酒当歌,闹到夜半,营地上依旧篝火熊熊,人声鼎沸。
冷玄的皇帐雄距营地正中,帐外重兵围护,剑光戟影,隔断了喧哗。
帐篷里,燃着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通亮。
雷海城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停当,坐在熊皮为垫的榻边,由随军大夫替他诊治双眼。
冷玄站在一旁,也已换上了织锦软袍,黑发披散肩背,尚未全干,被烛火一照,透出丝绸似的光泽。
“陆太医,如何?”此次亲征,明周怕他有闪失,坚持让宫中年岁最长医术也最老到的陆太医随军侍奉,如今正派上用场。
“回烈陛下,王爷的眼睛只是因为受了震荡暂时看不清东西,只要调理休养得当,日后自会复明。”
冷玄目光一凝,“那要多久?”
“这个因人而异,微臣不敢断言。”陆太医据实回禀,恭敬告了退,自去开方煎药。
帐内顿时寂静下来,只闻烛芯轻爆。
“估计是淤血压迫视觉神经,等淤血化了,就能恢复的。”雷海城安慰着冷玄,伸手将视线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拉坐身边,柔声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又乱想。”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伸过左臂,紧紧抱住了他。
雷海城看不到冷玄的表情,但从男人微颤的身体便知道,冷玄心情仍未平复——
他心中,何尝不是百感交加?
他握住冷玄修长有力的左手,摩挲着男人指腹薄茧,胸口满满涨涨的,珍惜无比。
“玄,我那天坚持要走,是因为我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
“什么?”冷玄一震。
“是公子雪,他用针封了我的记忆。”雷海城提起这名字,终究忍不住一阵被背叛欺骗的惆怅苦涩,定了定心神,将那晚入宫夜探遇到公子雪后的情形都告诉了冷玄。
他已尽量讲得简单,竟也说了一盏茶工夫,冷玄一言不发,手臂却越箍越紧,呼吸也越发地压抑。
“我回去开元宫找你,结果你已经出征了……”忆起埋葬在栀子树下的画卷和人皮,雷海城也不禁黯然神伤,低声道:“明周带我去看了你埋的东西……玄,你当时,是真的不想再看到我了吧?”
男人在他耳边的呼吸霍地停顿,静的可怕。
“……玄?”
雷海城有点担心,轻唤,忽然间听到冷玄低低道:“是我错……”
声音暗哑艰涩,每一个似乎都用尽全力才挤出喉咙。
男人的脸贴住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错。”
脸上,慢慢地,有了湿润的感觉。
雷海城怔住,发觉那水流经嘴边咸涩微苦,他总算省悟,那是冷玄在默默落泪。
冷玄居然会在他面前哭?!
他难以置信,试探着去摸冷玄的脸,果然一手热泪。
似乎知道已经被雷海城发现,无法再隐藏下去,冷玄双肩也开始颤栗,本来还强忍的哽咽逐渐溢出喉咙,最终放声大哭,仿佛要将生平所有积压的痛和怨都在这一刻放肆宣泄。
“……”从来没有过哄男人别哭的经验,雷海城手足无措,慌乱间听到冷玄一直在断断续续说什么,他凑近男人嘴边,终于听清楚了——
“……抱着我……雷海城,你抱着我……”男人彻底卸下人前冷傲的面具,泣不成声。
这样的冷玄,他怎能放得开?雷海城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周身剧烈颤抖的冷玄。
任何劝慰,其实都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怀里的人比谁都坚强。而此刻的脆弱,也只为他一人流露。
蜡烛烧剩寸许时,冷玄终于缓缓停止了哭声,抬手抚摸雷海城长发,嘶哑着嗓子道:“等周儿年满双十,真正可以独揽朝政了,我一定跟你走。”
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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