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退。
鲜血是红得炫目的,像泉水,涌自老人的左胸。
没有功夫再容老人说出一句话,吐露一个字,他双眼上插,重重的仰身倒跌在地。
显然,老人未曾遭受大多的痛苦,他死得很快——这是行家的手法,准确而爽脆,毫不
拖泥带水。
展若尘业已慈悲过了,在施展最后的手段里,他仍然给予对方走向死亡最简捷的途径。
有时候,同一结局的死亡,其过程却往往是迥异的,一刹那的痛苦,与亘久的折磨,中
间的滋味大相径庭。
来到少女身边,展若尘笑了笑——笑得好萧煞。
少女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哗,觉得全身都在泛冷——现在她知道,“尽本份”也并不容
易,时间的到来,和嘴里说说,在感受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凝视着少女,展若尘低沉的道:
“活到他这么老大需要经过一段十分长久的辰光,品尝诸般人生的苦果,很难辛,也很费周
折,然而,殒灭却快,只要顷刻;生命的持续是不易的,结束就简单了,所以我们应该珍惜
生命,姑娘,你认为对不?”
面颊的肌肉在痉挛,鼻翅儿急速翕张,少女粗浊的喘息着,满眼的惊悸,加上满瞳的迷
茫——她已不知道该要如何适从才好了。
自苦难艰唯一死;少女显然不想死,但环境与形势的逼迫,自尊的压制,却令她无从选
择,她是那样失措又惶恐……展若尘又轻柔的道:“我已经注意到你在和那老家伙对话的时
候,彼此都避免提及称谓,更不曾呼叫姓名,你们很小心,但如今这已不必要,姑娘,告诉
我,该怎么称呼你?”少女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道:“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展若尘道:“是的,而我觉得他似乎也祈求这样的结果,你一直都在旁边,事情的经
过,该看得十分清楚,他逼得我没有圜转的余地,我有心让他活下去,他却像是不愿活——
虽然以他的所行所为来说,他是该死的!”
少女突然激昂的道:“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你使得他无法活下去!”
展若尘冷冷的道:“恐怕你的看法失之公允,姑娘。”
将披散的乱发拂向脑后,少女恨声道:“只要你答应放我们走,不以胁迫我们吐露内情
为交换条件,他又怎会一心求死?”
展若尘寒森森的笑了:“姑娘,你以为我是谁?以为你们又是什么人?在这桩事件的始
未里,你们除了挨刀受惩之外,岂有任何要求的权利?对你们,我已是一再宽容,我不杀戮
你们,不报复你们,仅仅只要你们说出一个原因来——意图谋杀我的原因——我想,这不能
算是苛求,连这一点你们都执着不应,且悍然以死战相胁,我展若尘半生斗命,安能忍受此
等狂妄?何况犹是这般可怜而微不足道的狂妄!”
少女目光低垂,呐呐的道:“你也要杀我?”
展若尘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做法了,姑娘,我的原则是打算超脱你的,但却需要你
给我一个超脱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少女迟疑的道:“你是说……要我……要我……”
展若尘道:“不错,要你说明图谋于我的因由内情,正如我先前要你那老搭档所说的一
样,他坚不吐实,业已受到了惩治,但愿你放聪明点,把眼光朝远处看,别学他的样子,否
则,我便不得不将你也送上同一条路去!”
心腔紧缩了几下,少女艰涩的道:“我不是不说,展若尘……人未走到绝处,谁愿意轻
言一死?实在是……是有不能说的苦衷,这是你所难以明白的……”
展若尘道:“是以我正想明白一下一当然需要你来解说。”
少女刚想开口,却激灵灵的一哆嗦,她痛苦的道:“天啊……叫我怎么办好?”
展若尘平静的道:“姑娘,是为了自尊,为了骨气,抑或为了对某一个人的承诺?若是
这些,我看大可不必,因为你的行为本身便是一项绝大的错误,是而挽救这项错误才是当务
之急,自尊、骨气,与承诺只是错误的附带,理该化解于悔悟之中;姑娘,生命才是真实
的,尤其为了一桩不值牺牲的事而牺牲,那就未免太冤了……”
少女急促的道:“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展若尘道:“如果为了报酬或代价,姑娘,舍弃了也罢,你已得到最珍贵的收获了——
你的生命。”
少女惶惊的向四周察视,表情中流露着无所适从的困惑与犹豫,她自然希望生存下去,
但是,却好像有着什么隐隐的压力在抑制着她,有什么恶毒的魔咒在圈禁着她,令她不敢放
心大胆的突破这道禁制,她显得极为苦恼,也极为烦躁,而苦恼与烦躁之外,她的精神状态
更有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于是,展若尘明白了,他低声道:“当你说出了什么,会有人对
你不利,可是?”
少女几乎不易察党的点着头,她的声音很细微:“不只是‘不利’而已,展若尘,他们
将不会宽恕我……我若向你说了,我相信你会让我活命,然而,从你这里重获的生命,他们
迟早也将收回……”
展若尘道:“或许我可以保护你。”
惨然一笑,少女道:“我不敢这么指望……”
展若尘双眉上扬,道:“别把那些人看得太高,我曾经对付过比他们更为难缠的角
色!”
少女幽幽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展若尘……我知道你的功夫精湛卓绝,而且我已经
亲自领受过了,你可能会保护我,可能会保护我一天,十天,一月,两月,但你决不可能终
生来保护我,他们人多势众,无孔不入,只要有半点空隙,他们就会趁机要我的命……再退
一步说,纵使有你在我身边,你也难以绝对保证我的安全……我们都是在道上打滚的人,此
中变幻之阴诡险恶,彼此俱皆有数……”
沉吟了片刻,展若尘道:“说得也是,这样吧,姑娘,此事之后,你即时远走高飞,隐
姓埋名永不露面,等风声平息,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安份守己的做个贤德主妇,也强似在江
湖上玩命,更免除了遭至报复的危险……”
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少女辛酸的道:“多谢你替我设想得如此周到,但事实上没有
这么简单……那些人狠得出奇,狠得离谱,他们为了所求得逞,往往做尽做绝,对一个背叛
或出卖了他们的人,那种凄惨盼下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将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惩治这
个人,到了那步田地,就远不如你这一刀来得痛快了。”
展若尘有些不耐的道:“你对他们如此畏惧,难道就不怕我?你要知道,他们会杀人,
我也一样会杀,而且我一旦下手,也决不会比他们稍微仁慈。”
少女沉声道:“我明白,但你至少能给我一个痛快,正如你先前所说:同样的死亡,却
有迥异的过程,有的直截了当,有的却须承受极大的折磨,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事实上不
能避免,我自然希望能够痛快一死……”
展若尘狠狠的道:“你不要弄错了,我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
少女低弱的道:“是的,你也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但你没有理由对我使用。”
展若尘大声道:“为什么?”
面颊两侧透着一抹灰暗,少女哑着声道:“因为我只是想刺杀你而未能成功,你对我的
报复也不该超过杀戮之外的范围,更重要的是,你是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不能和他们一
样冷血!”
沉默了一会,展若尘叹了口气:“我发觉你和那老家伙一样难缠,只是运用的方式不同
而已,但不可讳言,你的方式却比较容易接受,还多少透着点人味……”
少女祈盼的望着展若尘,声音里又有了轻微的颤抖:“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可笑,
但,你能放我走吗?不要逼我说什么,只是放我走……”
展若尘搓着手,道:“的确,你的要求很可笑,我险些被人刺杀,到头来甚至连原因都
不知道,而意图刺杀我的人又曾受执于我手,尤其是,这人更曾流过我的血——”
少女呐呐的道:“我……我抱歉,真的很抱歉……”
神态间显示着无奈,也显示着困扰,展若尘来回走了几步,感喟的道:“这不是说一声
‘抱歉’便可了结的事,然则我又能怎么做呢?我原本不想要你的命,设若为了向你探询什
么而令你遭到更悲哀的结果,亦非我的本意……”
挥挥手,他摇头道:“罢了,你去吧——就这么去,不必再回答我的问题,这一次,我
认了便是……”
少女想不到展若尘如此轻易的便恕过了她;提出这个要求,她原本便未曾抱着什么希
望,她只是感到展若尘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隐隐然有一线生机在展现,而这一线生机竟
然变成了事实——骤然的喜悦及亢奋震撼着她,以至使她兴起了一阵晕眩,一阵激动,一阵
不知所措的愕然……展若尘道:“你还在等待什么?大路坦荡,任凭东西。”
吁吁的喘息,少女窒噎着声:“我……我只是觉得太意外……我想不到……真想不
到……你会放我走,我以为除了升天之外,是永不可能的事了……”
展若尘道:“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天下之大,尤少不可能的事,姑娘,你已得到了你
所祈求的,该走了,我劝你走得越快越好。”
挣扎着站了起来,少女用左手捧着碎裂的右腕,移动之间,不禁露出痛苦之色,她咬着
牙、强挤出一抹凄惶的笑:“展若尘,我会记得你,你曾给予我甚少给予别人的东西——你
的宽恕;但愿我尚有报答你的机会,但愿……”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姑娘,显然你天良未泯,我纵使并不盼望你的报答,听了这几
句话,心头也很舒坦,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脚步踉跄的走出一小段路,少女又停了下来,转回头,表情极为复杂的迟疑了一会,方
才艰涩的道:“展若尘,你要多珍重。”
展若尘颔首道:“多谢美意,姑娘,我也同样以此言回赠。”
怔忡了顷刻,少女一拧头,转身去了,她没有循着大路走,却穿行向路旁的荒野之中。
仁立在道旁,展若尘凝视着逐渐消散的雾氢,眉字间泛起一片淡淡的阴郁,他似是在思
量着什么,也好像在忧虑着什么……微微吁了口气,他迅速牵着坐骑离开现场,寻了一处幽
隐所在先将马儿拴好,然后,他循着那少女逸去的方向匆匆赶往。
他奔掠得极快,尽他所能的快,而且,他在奔行中努力掩蔽着自己的身形一在那闪飞起
落的影像中,看上去便只是一抹淡淡的轻烟,一抹旋舞不定,隐现无常的轻烟。
他希望还来得及。
于是,他发现那少女了。
少女似乎走得很困乏,也似是身上的创伤令她过度的虚软,展若尘看到她的时候,她已
经停止了前行,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息。
少女的模样使人怜惜,她的秀发披拂双肩,垂于额前的几绺发丝却被汗水黏沾在额角
上,青白的脸蛋浮现着一缕病态的红晕;她仍然用左手托着右腕,而她的右腕业已乌肿透
紫,每一次轻轻的移动,俱皆引起她不可抑制的颤抖,她急迫的呼吸着,甚至可从她的呼吸
声里体会出她无告的痛苦与悲哀……隐伏在少女左侧那丛深密的杂草里,展若尘屏息注视少
女四周的动静,他并不担心少女如今的身体状况,他留意的是可能加诸于这少女身上更严重
的伤害。
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有多大的或然率,他几乎认定了会是他预料中的那种演变——江
湖风云,波橘云诡,其阴毒寡绝之处尤为难言,鸟尽弓藏的把戏已是层出不穷,对于一个失
败者的待遇就更加残酷了,如果那个失败者在事先尚领取了报酬,他将会发觉,报酬的价值
会和他的生命同等!
展若尘就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不认为利用这少女的那些人会如此宽大的恕有这个少
女,他很清楚,在某些惯于讲求“目的”效果的狠辣人物而言,“失败”这个名词,与“死
亡”乃是无甚分别的。
他也曾犹豫过——犹豫是不是该来救援这个女人,实际上他对这少女已经仁尽义至,少
女往后的遭遇,可谓与他毫无关连,但是,他却觉得不甘又不忍。不甘的是从他手上放出的
一条生命眼看着又被那些人予以剥夺,不忍的是他无法预见死亡而无动于衷,另外一个下意
识的原因:他总希望这少女能活着,或许可从少女身上多少探悉一点什么,以眼前的形势来
说,这少女乃是一条最佳的线索……隐伏在深草丛中,他如同这堆野草的一部分,掩饰得完
密而自然,他的精神与力量皆已贯注聚集,他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