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小香一屁股坐在方才他端给潘得寿坐的那张椅子上,吁了口气:“可不是,他办什么
事都一样爽快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我们楼主对他可赏识得很哩……”
展若尘若有所思的道:“楼主大约也快回来了……”
玄小香道:“方才三当家不是说过,就这一两天……”
无声的低喟,展若尘道:“我亏欠她的太多。”
玄小香自是听不出展若尘的“弦外之音”,他笑道:“这没有什么,我楼主为人行事一
向讲究道义,钦佩节烈之士,尤其她看得顺眼顺心的人,就更加百般关照提携,爱护得紧,
展爷以前与我们楼主虽然无渊源,但看她对你的这等顾惜法,显是器重十分……”
心胸间更觉沉重了,展若尘酸涩的道:“玄兄,承受大多,有时也是一种痛苦……”
怔了怔,玄小香不解的道:“这有什么不好呢?展爷,你可要知道,能得我们楼主着重
的人,乃是少之又少,极有份量的角色,她老人家都不屑一顾,不提别人,就拿我们‘雷’
‘电’‘月’‘星’四级的几位‘大把头’来说吧,莫以为他们已是这等身份,我们楼主照
样经常不给好脸色看,她对你如此爱惜,简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哪……”
展若尘苦笑道:“我是受之有愧。”
玄小香道:“不然,以我看,定是你有楼主特别赏识的地方,若是一个窝囊废,我们楼
主才不会有这份闲心包揽此等与她无关的麻烦事……”
稍稍往下移动着身子,展若尘有些疲倦的道:“说真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与众
不同之处,我想,只是我运气好,命不该绝,才恰遇上楼主路过施援……”
玄小香老老实实的道:“这是你自谦了,展爷,不说别的,光凭你的‘万儿’就是天大
的招牌,单是‘屠手’两个字,已值得我们楼主另眼相看了,何况你所具有的还不止这
些!”
闭上眼,展若尘不由感到一阵冷颤通过全身,是的,他所具有的不止是他的名声,他血
淋淋的过去,他更背负着那沉重的债——
对那个救了他,更“另眼相看”的金申无痕而言!
…
风云阁 扫校
柳残阳《霜月刀》
第 八 章 漫天愁惨
又过了两天。
“金家楼”的楼主金申无痕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囱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金家楼”的却不是欢笑,不是快乐,
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迷蒙的黑雾笼罩着“金家楼”,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人的心
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
金申无痕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金少强,当然,不是活的。
金少强的尸体也被带回“金家楼”,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声的饮
位,最是摧肝断肠。
很快的,金少强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楼”的“长春山”上,其间,
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永恒的消失在那
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金家的族人,连“金家楼”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都未曾
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
这样的结果,原在展若尘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
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的惭疚,
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
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良殷,不过,这不是
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金申无痕的怀疑,他并不在乎被金申无痕得
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
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因果的相当……
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自己往后
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慎……
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阴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人的心
里也晦湿得紧,宛如这天气……
算来,展若尘来到“金家楼”,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无痕,也已回来了五天了。
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展若尘也不愿与金申无痕见
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独与绝望。
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鲍伯彦,
“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尘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
有关金少强落葬及“金家楼”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鲍伯彦和东门武原本就不爱多话,
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尘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
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日的“蹦猴”玄小香跳进屋来。
一见玄小香,展若尘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床上坐起身子,显得有些
兴奋的喊着:“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凑到床前,端详着展若尘,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展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爽了,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尚好
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尘笑道:“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
月,便可康复如常。”
玄小香道:“谢天谢地,但愿展爷早日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展若尘问道:“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
还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展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
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日无暇来向展爷请安,还请恕过!”
展若尘低声道:“你是说——少楼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小香道:“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楼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
郊……”
展若尘沉沉的道:“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哑的道:“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楼主的人是谁!我们
老夫人在寻及少楼主的时候,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
烂,跟随少楼主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精光!”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么?”
玄小香接着道:“展爷,我们少楼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
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楼主的人,必然本领精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人
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展若尘苦涩的道:“只怕楼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小香道:“从找到少楼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
泪也没掉,她变得冷漠、阴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头雕刻
的……”
展若尘苍哑的道:“楼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
人,往往都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
我……”
玄小香道:“展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儿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
哀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万念俱灰’‘心寂如死’。这几天来,老夫人
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
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交代即时筹设在‘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
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展若尘有些惊异的道:“真想不到,……楼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
外,这种修为及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
玄小香压着嗓门道:“展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尘不解的道:“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小香道:“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楼主的真凶来,‘金家楼’的整
个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
次分散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个
杀胚给逼出来!”
展若尘内心叹喟
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他就在你
们的面前啊……
玄小香又道:“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色,展爷,你不是说这
几天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日,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
啦……”
展若尘问:“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小香的脸色阴黯下来:“唉,说来泄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楼主
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中一
条,旱烟一管之外,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
咬过,又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尘道:“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小香一摊手:“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
过,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显凄迷,展若尘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那下手杀害少楼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
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展若尘笑道:“他跑得快罢了……”
玄小香道:“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
夫人融了!”
展若尘道:“但是,他会挺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小香无奈的道:“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展若尘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的肌肉放
松……
玄小香望着他忽然问道:“展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展若尘道:“没有呀,我觉得还好……”
玄小香关怀的道:“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
或说话耗精神觉得乏啦?”
展若尘忙道:“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
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展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
着赶来向你请安啦!”
展若尘道:“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
眉毛一扬,玄小香道:“娘的,鲍伯颜和东门武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
得连穿衣裳都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癣,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屁来,那两张盘儿成日里阴
沉的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展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不
了。”
展若尘道:“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
语,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这两块料,他们敢对展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
们也不敢稍有轻……”
展若尘低声道:“对了,玄兄,这楼主回未以后,问起过我么?”
搔搔头,玄小香道:“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