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嘟囔了一句什么,苏微拿起水杯端过去,凑到跟前才发觉傻大个在说梦话:
老板,买包红塔山!
苏微差点把水直接泼过去。
中途转车的时候,苏微坚持拉着陈东找了家大医院看了看,片子照出来医生吓了一跳,说是幸好来看看,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原来县医院给陈东正骨的时候用的药剂不合适,以至于骨头都有点变形了!
果然,拆开绷带看看,胳膊肿得发亮,医生啧啧地感叹,小伙子,够能忍的啊。
傻大个居然很得意地笑了,苏微恨不得敲烂他的脑袋看看,装的是不是豆腐渣啊?
医生让陈东住院。
傻大个吵吵着要回去,说是自己本来在出差,哪好意思这么长时间不回去?
苏微咬着牙挤出一抹笑容,仗着陈东有伤在身不能反抗,没收了傻大个的钱包身份证,要走是吧?您请便!
然后给峰子打电话。
没两天峰子回了话,他到陈东单位帮陈东请了假,说陈东不小心摔了一跤,顺便和三总司的同志们共同学习了一下新出台的《劳动法》,学习成果很卓越——由于陈东是因公出差期间受的伤,所以应该按工伤处理,休假期间不扣工资,奖金折半,医疗费用全部报销。
自打机关单位开始精简,工作效率就显著提高,没两天,三总司就把医疗费划到了医院帐上。
主治医生拿着银行回单亲切地向陈东表示慰问:小伙子,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用最好的药,保证你欢蹦乱跳地出院!
苏微偷偷撇嘴,黑店!
胳膊很快消了肿,打上了厚厚一层石膏,俩人揣着一大堆药回了家。
陈东胳膊不方便,连穿衣服都得要人帮忙,更别提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了。苏微每天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要上班,还要照顾陈东,忙碌的日子像锅碗瓢盆奏鸣曲,简单而富有趣味。
陈东,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真的?我想吃疙瘩汤。
啊?换个菜好吗?面条怎么样?
……
唉,好吧,我给你做!
……
这是什么?
疙瘩汤啊,好吃吗?
……原来糨糊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啊。
滚!
27
陈东的胳膊恢复得不错,很快就拆了石膏取了绷带,只是一剧烈运动便隐隐作痛。傻大个知道从此和排球场绝了缘,居然伤心得掉了眼泪。
苏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排球对两个人的意义。曾经是落日余晖下披着阳光的少年,曾经的四层厕所里痴痴的期盼,仿佛是一场梦。梦里没有幸福,而现在两个人的幸福,虽然实实在在,却是以梦为代价的,曾经那么美那么美的梦啊,就是这样,醒了,碎了,不在了。
想起那个夸父逐日的传说,追逐的脚步下,是点点血痕。
苏微拉住陈东的手,没关系,有我呢!
傻大个笑了起来,摸摸苏微的脑袋,硬了点,不如排球有弹性。
你找打!
出院上班,科长通知陈东,处里进行人事调整,陈东的工作安排有变动。
组织上打算调你到二所去,那里正缺人手,急需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有什么意见吗?
二所是基层单位,三总司历来的发配之所。
没意见,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坚决听从组织安排。陈东说得很镇定。
二所所长是个个头矮矮的中年人,笑哈哈地拍着陈东的胳膊,小伙子,欢迎啊,我们的队伍越来越趋于年轻化,好事啊。
陈东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爽朗而风趣的新领导。
所长带着陈东办手续,体检,填表,盖章。
小伙子,住址这栏怎么空着啊?
我……借住在朋友家,不方便填。陈东有点不好意思。
咳!早说啊,所里宿舍多得是,回头跟后勤打个招呼,看哪合适你自己挑!
后勤组长是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笑眯眯地递给陈东一串钥匙,拿去,北二环东小区四楼的两室一厅,小是小了点,可是绝对安静,和女朋友住正合适!
不……不是。傻大个臊得脸通红。
哈哈,这么不经逗啊,长发组长咯咯地笑,这样可不成啊,我们这里专欺负老实人!
陈东接过钥匙撒腿就跑,长发组长在后面喊,别忘了到所长那里把表填上!
钥匙拿到了手,陈东却没来得及看房子。
所长在陈东填完表后指着一堆足有一尺多高的文件说,那张桌子是你的,你的任务就是在三天之内把这些东西全部录入到计算机里去!
陈东的眼睛直了。
所长笑着拍拍陈东,小伙子,你以为为什么没人愿意来二所啊?这里是最能考验人的地方,经得起敲打的才是好钢材呢!
从此没有了节假日。
工作忙得连轴转,连搬家的时间都没有。看房子,打扫卫生,搬家具,全是苏微一个人干。说来也怪,虽然又忙又累,苏微却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一点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苏微忽然有点舍不得了。这两间小屋,装过俩人多少的回忆啊,想起来,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这是在这小屋里的最后一晚了。停了电,屋里像个蒸笼,俩人干脆把床抬到了屋外。
夜风吹起来,凉快了不少。
陈东拿出了一大盒蚊香,别看傻大个平时大大咧咧,在这些小地方,还真是满细心的。
陈东把蚊香全点燃了,围着苏微的床摆了一圈。
摆着摆着来了兴致,傻大个干脆把蚊香摆成了心形。
苏微趴在床上看得痴了。
蚊香挡不住蚊子的攻击,苏微还是被蚊子骚扰得难以入睡。怕陈东操心,苏微装做睡熟了,陈东中间起来了好几次,轻手轻脚地换上新的蚊香,让那颗心一直烧到了天亮。
苏微闭着眼装睡,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总是埋怨傻大个不解风情,今天才知道,最浪漫的事,是有个爱人为自己点蚊香。
搬进新房的第一天,俩人把峰子请来,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在峰子的监督下,俩人互相给对方戴上了一枚戒指,傻大个激动得手发抖,苏微喝多了,又哭又笑,连峰子的眼睛也红了。
幸福,沉重得让人叹息。
没有父母的祝福,这幸福,总像缺了点什么。苏微不敢奢求,上帝已经太偏爱自己了。
可是,陈东不这么想。
陈东开始给父母写信,一封接一封。
没有回信。
陈东接着写。
终于有一天,父亲打来了电话,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回来,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吓了苏微一跳,怎么拉怎么拉?
傻大个憨憨地笑,我给他们寄了张关于变性手术的资料。
什么!
苏微尝到了气得吐血的滋味,这个傻大个,你你你……你到底长脑子没有啊?!
长了啊,傻大个很无辜。苏微,你听我说,我父母其实最担心的是丢面子。你看,这两次回去,虽然闹得那么厉害,他们都没告诉我哥哥姐姐们。你想想,他们也知道我是铁了心了,真要是再逼我,我去做个手术回去,他们还不更丢面子吗?
你……你这不是讹他们吗?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陈东还是憨憨地笑。
苏微一身的冷汗。
好不容易等到工作忙得差不多了,陈东果然揣着一张要家属签名的手术意见书回了老家,苏微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走不开,壮士断腕一般送陈东上了火车。
然后,战战兢兢地数日子。
黄建峰打来电话,苏微,干脆过来住几天吧,也好有个伴儿。
苏微笑起来,峰子,别为我担心,我挺好的,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待着,我等他回家。总不能让他冷冷清清地进家门啊。
行啊哥们,成熟多了。
笑着放下电话,苏微轻轻地回答,因为有爱啊。
爱,不可以错过。
28
父母真的是拿陈东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打,打过了;骂,骂过了。还能怎么办呢?
母亲抚摩着儿子的胳膊掉眼泪,一滴一滴,儿子的胸口像火烧一样地难受,却硬咬着牙关不松口。
妈,就当您没这个儿子,您就成全了我吧,求您!
孩子啊,你……你真的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妈,我只怕您和我爸,只要你们能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傻孩子!尽胡说!
……
过了很久,母亲艰难地开了口。
我和你爸,都没什么文化,勉强认得几个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从你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不能动不动就打孩子,要讲道理。你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不用我们讲什么道理,自己就要强上进。可没想到,大了大了,反倒闹起事来,我们哪知道那些个道理怎么讲呢?没办法,还是只有打,打在你身上,爹妈的肠子都疼断了啊……
妈……
我们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喜欢上个男孩子。东子,你能不能跟妈说说,那个小孩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唉,就这么铁了心了呢?
妈,我也说不上……有时候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他的?可是一想到要和他分开,就难受得要命,好象他就长在我胸口,要分开就得从心口剜掉一大块肉似的。喏,就是这儿,这儿,靠中间这个位置,疼得要命。陈东认真地在胸前比划着,好象苏微就待在那个位置。
你……唉,你真的要跟他过一辈子?孩子,一辈子啊,你想清楚没有?不是三年两年啊?
妈,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过上一辈子,我总是想,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呢?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了呢?可是,就算知道明天就死掉,只要今天我还能和他在一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他呢?他能真心对你吗?你这孩子从小就实诚,对谁好就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人家可不一定会那么对你啊。
妈,您放心……
我怎么放得下来心!母亲提高了声音,你说你,平白无故拿这么个东西给我们,手术?你这不是寒碜祖宗吗?你把那个苏微夸得跟朵花似的,他怎么不去做手术?为什么让你做?你说你,真要变个丫头的话,还能看吗?!
糟糕!要坏。陈东赶紧转移方向,妈,您是说,只要他去做手术,您就答应?
对!母亲回答得痛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套了。
行啊,妈,您答应就好,等他做完手术我们就回来结婚。到时候全村都知道您儿子娶了个变性儿媳妇……
什么?你……你!母亲气得刚要发作,儿子已经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杯水,妈,我跟您开玩笑呢。
唉……
母亲败下阵去,父亲阴沉着脸走过来,陈东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
怵啥呀?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行啊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能飞了,就不管爹妈了!不管爹妈不要紧啊,你小子连孩子也不打算要了是不是?成天跟个大老爷们混在一块,你不嫌寒碜我们还嫌丢人呢!
爸,您……您就当没生过我吧,这辈子欠了你们的,下辈子我来还!
还?拿什么还?你当我们把你拉扯大有多容易是不是?你是个人啊!不是小猫小狗!随随便便喂你点臭鱼烂虾你就能长这么大个子?早知道这样生出来就把你掐死!
爸,您现在掐也不晚,我保证不反抗。陈东一脸的苦笑。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这一次我也不打你,两条路,要不然你跟那小子断了,要不然你跟我们断,自己说!
爸,您……您还是再打我一顿吧。陈东觉得头有点疼。
父亲愣住了,没想到儿子会是这样的回答,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个小子,以为他真的不在乎父母了……儿子,是父母心尖上的一块肉啊。
爸,我知道我让你们伤心了,我也不想这样。我一趟一趟地回家等着挨这顿打,就是想要你们接受我的想法。爸,妈,从小你们最疼我,你们也常说,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就行。做儿子的今天求你们了,我保证,你们只会多一个儿子,和我一起向你们尽孝!以后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有一点怨言,至少现在,我不能没有他,更不能没有您和我妈!
这孩子,唉……父亲摇了摇头。
晚上,陈东躺在床上看月亮,不太圆,有点像那次苏微买回来的锅盔,两毛钱一个,苏微一口气买了一书包,就点泡菜,两个人吃了一个礼拜,吃得脸都青了。
想给苏微打个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母亲问自己他有什么好?真的不知道,难怪苏微总说自己是傻大个,居然就那么听着他的声音就陷了下去,把一辈子都交代了。
苏微送自己上火车的时候,嘴瘪得都快哭出来了,陈东说了一句‘别担心’,苏微马上回答‘我才不担心呢!你赶快走,我才省心!’
黄建峰曾经开玩笑,说苏微是属鸭子的,肉煮烂了嘴也是硬的,还真有点像,哈哈。
陈东轻轻笑起来,看着窗外那个不太圆的月亮,你啊。
想你……
说不担心是假的,苏微知道自己其实很怯懦。
怎么会不担心呢?陈东哪一次不是遍体鳞伤地回来?只为了求得父母的一声原谅,做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