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杰俞说,两秒后又疑惑地注视着他,“我记得,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子骏自失地说:“是吗……”
“我记得很清楚。”杰俞笃定地说,“头一次你问我我有没有孪生姐妹,是在六年前。”子骏的身体暗暗绷紧了。杰俞接着说下去:“那天,你忽然一大早就来到我家,身上还有伤。我问你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受伤,你都不吭声,最后,你就问了这个问题。”
杰俞说的那次,是子骏和小青一夜情的第二天。当时,子骏有种不可明状的恐惧感,总觉得自己非马上见杰俞一面不可。后来,他醒悟到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小青和杰俞,会不会是一人饰二角?“有这事吗?”子骏掩饰,“我不记得了。”但杰俞已清楚地觉察到什么,神色肃穆,很果断地说: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因为小青——你喜欢上小青了,从那天就开始,是吗?”
子骏不敢去看杰俞,也不知如何回答——杰俞敏感而聪明,他若答“是”,无疑暴露了他喜欢小青的理由:连子骏自己也不能否认,他喜欢小青,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长得像杰俞——然而他不能选择杰俞,因为如果恋爱不成,不仅两人都会受到伤害,甚至连兄妹感情都完了。——若他回答“不是”,——连自己也骗不了,又如何骗得了杰俞?
“不是。”——撒谎不能令自己心安理得,但可以稍稍摆脱窘境——子骏最终这样回答。他知道杰俞根本不会相信,但这全由她了。
体育课向来轻松,慢跑过后,达鸣宣布大家解散,进行自由活动。学生们一哄而散,打球的打球,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允许早退。杰俞很喜欢凑热闹,和几位学生打羽毛球,大家都喜欢和她相处,前一句“师姐”后一句“小鱼儿姐姐”地叫的亲热,一些男生甚至拿无聊笑话来逗她开心。子骏打电话寻问过明天的机票之后,始终提不起干劲来,三条枪邀他去打篮球,他没答应,灵芬来逗他玩,他哄走了她,宝雯找他玩算命,结果他的心事被宝雯算个正着,愈发没有了干劲,最后,雨滢来了。
“子骏哥哥。”雨滢问,“你教我带球传身好不好?”
别看雨滢文质彬彬的,打篮球却有点厉害,投篮特准,所以是班上女篮的绝对主力。子骏懒得动,无神地说:“我很累,让齐恺教你吧。”
雨滢就要离开去找齐恺,却看见了满地的烟头。她轻轻一笑,落落大方地坐到子骏身边,稍稍背过身去,一手置于耳边,“打电话”说:“喂,请问子骏哥哥在吗?”
子骏卟哧笑坏,“你别这么弱智好不好?天呐……”
雨滢没理,接着说:“哦?子骏哥哥不开心呀。别不开心了,子骏哥哥,——我以身相许给你好不好~~”
子骏真被她逗笑,“你这丫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色情笑话呢。真会哄人开心。”
“因为大家都说子骏哥哥很好色呗。”雨滢放下“电话”,天真地说,“我心情不好的时侯,就会找人煲电话粥,煲完电话粥后,心情就好了。子骏哥哥,你也可以试着和我煲电话粥呀,虽然我不太会哄人劝人,但很多人都喜欢找我煲电话,因为我会跟着对方一起哭。”
“没你这么小女人。”子骏开始来精神了,“对了,你平常和谁煲电话煲得最多?”
雨滢不假思索地答:“灵芬呀。”
“我发现你平时不怎么和灵芬说话,还以为你和她不合呢,原来你们的感情这么好呀。”
雨滢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不要逗(”痘“的谐音)”来,“灵芬实在太喜欢恶作剧了,女生们既喜欢她又有些讨厌她。有时侯,我也很难忍受灵芬的恶作剧,——子骏哥哥,你吃吗?”
“不要逗”其实是一种豆豆状膨化食品而已,子骏真搞不懂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居然会成为丰佳学校女生中最流行的小嘴,学校小卖部平均每天都会卖出一千多包“不要逗”。他说:“灵芬是很调皮,不过却是个很直率的人。”
“没错。”雨滢问,“对了,子骏哥哥,你会送什么生日礼物给灵芬?”
子骏说:“已经送了,我带她去买了套衣服。”
“好看么?”
“她挑的,说会在生回PATRY上穿,到时侯你就看见了。”
雨滢合十双手,满怀希翼地说:“我想生日PATRY那一天,灵芬一定会很漂亮的。”
提到灵芬的生日PATRY,子骏感到惭愧,明天他就要飞去找小青,不能在周末参加灵芬的PATRY了。他先前已答应了灵芬,现在又要失约,真不知道如何对灵芬解释。他用试探的口吻问雨滢:“雨滢,我不去参加灵芬的生日PATRY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雨滢惊讶问:“可你不是已经答应好了吗?还打算要和可妮一起担纲PATRY的司仪。”见她反应这么大,子骏不知怎么往下说了,沉吟不语。雨滢细细看他一阵,已有所发现。“子骏哥哥。”她小声问,“你的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小青姐姐?”
子骏了解雨滢的嘴向来很严,就如实说:“这几天,小青都在外地参加游戏比赛,我想去陪陪她,又怕灵芬失望。”
雨滢没说什么,只怔怔望着正在远处和同学们嬉闹的灵芬:锦宿打球耍赖,灵芬正和楚彬一起,把锦宿按在乒乒球台上,用球拍揉他的脸,齐恺想去救人,被灵芬拳脚并用给哄开了。锦宿倒挺能玩,一声“救命”一声“非礼哇”地喊,灵芬就去脱他的衣服,真疯到家了。雨滢望着灵芬许久,忽然涩涩一叹,自言自语说:
“灵芬,我要对不起你一次了……”
子骏疑问:“你在说什么?”
雨滢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地说:“子骏哥哥,我们随便走一走吧。”
离开喧闹的运动场,校园里宁静无声。校道两旁的白兰树开花了,空气中浸满白兰花的幽香,两滢随手摘下一朵,慢慢坐在白兰树下。
“倒底是什么事?”子骏不安地坐在雨滢身边问。她白皙的面孔深垂着,显得格外深遂。
“子骏哥哥,其实……”雨滢看子骏一眼,头垂得更低了,用小得快听不见的声音说,“子骏哥哥,其实,这大概……大概是灵芬最后一次过生日了……”子骏脑里“轰”地一响,登时傻了。雨滢的双手握得紧紧,眼里布满了泪。她努力克制着泪水,颤抖不清地说:“灵芬她……她有绝症,是血癌……”
子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鄂地问:“这是真的?”
雨滢的泪水夺眶而落,“我爸爸就是她的主治医生。除了我,班上再没有人知道……”
“……”
“灵芬真的好可怜。”雨滢拭拭泪,哽咽地往下说,“她妈妈就是得这种病去世的,——灵芬居然也得了这种病!她已经没有妈妈了,现在……现在连自己也快不行了……”
子骏的体内的血液凝固住一般,像怀着一丝让血液重新流动的期望问:“她的病能治好吗?”雨滢的头先点点,很快又摇。子骏焦急问:“倒底能不能治好啊?”
“唯一的方法,就是移植骨髓……”雨滢低沉地说,“但是希望很小。因为得这种病的人很多,适合的骨髓又太少,大部分病人,都是在这种绝望地等待中去世的。灵芬已经等不了多久了,她的病已经拖不起了,等到了无法挽回的时侯,就算有骨髓,也救不了她……我爸爸已经一筹莫展了,他说,灵芬恐怕过不了今年……”
“……”
“子骏哥哥。”雨滢抬起头来,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灵芬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她不愿在医院结来自……己,也不愿通过化疗来延长时间,因为她很在乎自己的相貌,她说反正一死,不如漂漂亮亮的死,进了阴曹地府里还能去选美……她还说,现在她要好好玩好好吃,好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整天搞恶作剧,并不因为她有多调皮,她只是想让别人都能记住她,不管是喜欢她也好,讨厌她也好,她认为只要有越多的人能记住她,等到她死了,喜欢她的人和讨厌她的人都会向她祝福的……她实在太坚强了,所以从没有人看得出她有绝症。她要我一直保守这个秘密,而我告诉了你,是因为我看出灵芬对你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这个生日,她固然希望所有人都去参加,但她最最在乎的,是子骏哥哥你——子骏哥哥,难道你忍心让灵芬失望吗……”
凉风索索,片片米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飘落。空气中飘溢的香,在此刻更浓了,也更深了……
七十五 少女的童话
一个下着雨的生日……
为了今天的生日PATRY,灵芬足足忙了一天,又是采购食品,又是布置房间,但是事情实在太多,她一个人是忙不完的,所以凡是有劳动能力的人,不论年长年幼,全部被她强行征集:爸爸、哥哥、保姆、八十岁的奶奶、五岁的小表弟还有三岁的小表妹。灵芬像司令一样指挥着这群老少混编部队干这干那,谁都不许偷懒,直到所有都布置得完美无缺为止。接下来,灵芬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子骏替她买的新衣服——这是一条紫红色的晚装长裙。她涂脂抹粉,戴上最璀璨的首饰,练习最迷人的笑容,总之,这个生日,一切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雨,浇了灭她心中他期盼。
从黄昏起,雨便没有停过。它哗哗地下,在沉沉的雷声中无休又无止,无穷又无尽。
这恐怕是一场会下到天亮的雨啊!
这么大的雨,同学们会来吗?子骏哥哥会来吗?
来吧,雨滢、白静、冰婉、宝雯、楚彬、泽云、可妮、超然、星璇、美迎、媛媛、春闻、锦宿、齐恺、书仁、东园、辰亮……还有子骏哥哥!虽然我平常总开你们的玩笑,总整盅你们,但你们还是来吧,一定要来!求你们快来吧!
因为,这是灵芬最后一次过生日了,最后一次……
天空划过一道凄励的白光。被雨水隔断的窗外,一片凄朦。行人绝迹,路灯在雨水中微弱地喘息,道路被雨浇打得支离破碎……
因为雨,灵芬无法望得更远。
因为雨,灵芬无法憧憬生日的快乐。
因为雨,灵芬无法理清埋藏在心底的乐与悲。
……
妈妈患血癌走后,大房子多了一位保姆,从此,灵芬总想念着妈妈烧得好菜。
一年之后,灵芬忽然进了仁爱医院。起初,大家都以为灵芬只是营养不良,得了贫血,但诊断结果出来后,一向刚毅坚强的爸爸居然最先昏倒了——又是血癌!
灵芬不得不在医院长住,那一年,她十岁。
医院里天天都在死人,天天都有痛失亲人的人发出的撕心裂肺地哀号,这令小灵芬渐渐明白到:原来死,并不是痛苦的事,最痛苦的,相反是仍活着的那些人。她相信,记着她的人越多,她死得就越不痛苦。
度过了两个月难熬的病房生活,快要闷疯了的小灵芬终于有了新发现。
那天,医院里来了一个新病人,小灵芬看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送进急救室,鲜血不断从他头上的纱布下渗冒出来,有个女子吓晕在地。两个月的医院生活,让小灵芬屡屡亲眼体验到生与死,她猜到,那个人快要死了。
然而这个浑身是血的病人,带给了小灵芬许多沉思。
他为什么会受伤?打架?自杀?见义勇为?或者是车祸?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偷?警察?建筑工人?或者是黑帮大哥?
小灵芬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好奇?因为虽然她见过许多死人,但她还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死得这么惨——那么多的血啊!清洁工的拖把都变成红色的了。
小灵芬不希望有人会死,期盼奇迹可以发生在他的身上,所以,她开始在医院里找寻他的踪影。最后,小灵芬在加护病房得到了他的消息,护士告诉她,他送进医院时,已经休克十多分钟了,所有医生都认为可以发医亡通知书,但他的命好硬,——有个叫少芬的女孩在他头发上揪了一下,居然……真是个伟大的奇迹,伟大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兵马俑、长城还有金字塔!
他真的没有死!小灵芬好开心啊!她请求护士长说,他脱离了危 3ǔωω。cōm险之后,请把他安置到她的病房里来。
又是一个奇迹!一个星期后,小灵芬的病房里多了一个人——就是他!
他的头部受到重创,裹着厚实的纱布。乘没有别人在的时侯,小灵芬仔细地观察他:他长得好大好壮,方圆的大脸,高挺的鼻梁,帅气的柳眉。她平生头一回去欣赏一个男人,心想:他长得好帅啊,自古红颜多薄命,难道自古帅哥也多薄命吗?如果这样一位帅哥死了,准会有好多女孩子为他伤心的。
往后的许多天里,观察他,成为小灵芬最大的乐趣。但他始终紧闭双眼,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睡啊睡啊,不停地在睡,晚上也不起床来上厕所,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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