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师兄弟听了,都不服气,推推攘攘地去找师傅。师傅正在指导苏瑶驽箭,笑了笑,道:“阿瑶的好,好在他心够狠,绝情断义,无人无事不可下手。”
一个师弟听得还是不满,道:“可是大师兄武功最高。”
萧起这时正半蹲在苏瑶身后,握着苏瑶的手,教他怎么更好地瞄准猎物。天上飞过一只杜鹃,他们的眼力,清晰地看见鸟儿口中衔着一只虫子,必定是要回去喂幼鸟。萧起手移了移,想换成后面那只飞燕,苏瑶却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松了手。
鸟儿的翅膀扑扇了几下,发出凄厉的哀鸣,远远地掉了下去,空中犹在拼命挣扎。那声哀鸣的余音中,师傅好整以暇的道:“可是他心太软。”萧起听着师父的话,手颤了一下,转过眼去看苏瑶。
十岁的孩子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出来。
师父说得一点没错。即使最后他死在他们手上。
萧起将苏瑶放在床上,替他掖好了被子,看着苏瑶沉沉睡去。苏瑶的鼻息很快匀停下来,眉尖仍然微蹙着,萧起将指尖掠过苏瑶的额发,抚平了他眉心的皱纹。他轻轻叹息,刚刚打算起身离开,苏瑶翻了个身,朝向墙面。
“走吧。越远越好。”苏瑶低低地说。
萧起顿住了脚,转回头去时,只看到苏瑶的侧影,被月光镀成黯淡的轮廓,一头乌发凌乱地铺散,掩住了整张脸庞。萧起的心中莫名揪了一下,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这样说过。
“他还是个孩子,自从五岁起,就再也没长大过。”
女子搂住靠在她怀中熟睡的苏瑶,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苏碧已经缠绵病榻数月,但那美貌却未有半分逊色,如玉的手指拂过怀中沉睡少年的脸庞,她轻轻吁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萧起,我从未求人,我求你一事。”
她向他伸出手,美丽的眼睛恳求他,“我怕是等不到瑶儿大权在握的那一天了。瑶儿一直在往死路上走,哪一天他要走到头了,你拉他一把。”
萧起始终不明白苏碧到底是仇恨更多还是对苏瑶的怜爱更多,不过他也没打算明白。他闭上眼睛,将回忆驱赶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承晗一连几天未曾上朝,到了第六天头上,终于被排山倒海呈来的上谏本章逼出气来,一大早驾临早朝。心里满是怨气,虽然他已经亲政三年,但群臣议事,依旧以苏瑶为准,他这个皇帝不过是摆设,最多不过是个漂亮的摆设。想到这儿,不禁又冷冷抿住嘴唇。
到了含光殿,习惯地朝含光殿阶前一望,却没有等在那儿的绯衣朝服的身影。心下有些奇怪,招手叫人来问。
“苏太傅呢?”
苏瑶以左丞相领太子太傅,承晗素来以太傅称之。因如今还有个如同虚设的右丞相周继业,为示区分,外臣则一般敬称苏相。
他这一问,问得早朝众官员面面相觑。承晗坐到座上,在奏折堆中翻了一翻,没翻到告假称病之类的奏折,心中怒气更盛。气得双手微微颤抖,呆了一会,冷着脸道:“节略,拿来。”
“苏相,苏相。”明玉小声的叫着,一路小跑跟着苏瑶,忐忑不安,“皇上不在,您这样贸然去见林大人……”后边的话却不好出口,西凉殿素来不与人来往,就是为防男女之别。但以承晗的脾气,恐怕苏瑶来见,比妃子来见,更让他勃然大怒。
苏瑶理也不理她,道:“林乔云今日不是不当值么?”
明玉被他问得一噎,回头刚想找人求助,身后一阵佩刀碰撞的声响,数名侍卫挡住她的去路。苏瑶在西凉殿阶前回过头,一手拂起袍襟,向他们微微一笑,“我与林乔云谈完之前,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是。”
苏瑶点点头,撩襟迈进西凉殿大门。西暖阁的帘子打起,林乔云听到喧哗,从里边走了出来,一眼看见苏瑶,脸色惊得雪白。“苏……”吃惊得连口齿也不清了,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梳洗,手忙脚乱地奔回西暖阁,扯了件衣服就往身上套。
“小云儿。”
微带笑意的声音,林乔云顿时僵硬了身体,一分分转回头去。苏瑶一身白衣,正微微含笑看他,他只单单站在那儿,就有种无法形容的沉静与优美。林乔云脸上不由自主的红透了耳根,扯着自己单薄的衣物。
急促地道:“你来做什么?万一被人知道我其实是你……”
“我来看看你。”苏瑶向前走了一步,林乔云后退了一步,心慌意乱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才从嗓子里硬逼出声音。“干、干嘛?”
苏瑶道:“你过得好不好?”
林乔云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看他,坐在镜台侧,闷闷地道:“被当成女人关在宫里,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苏瑶站在他身后,将已经比自己更高的少年按在座上,在他旁边给他梳着头发,结好了发冠,打量着,又弯下腰来,给他系好了腰带。
“小云儿,皇帝待你好么?”
林乔云的脸不争气地红彤彤,心头万般的委屈与愤怒过了这一番对待,都只化做了恋恋不舍。想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突然间站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苏瑶压到了床上,举起手高高扬起,却又打不下去。苏瑶揽住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傻孩子。”
“你到底还有没有心,有没有?”林乔云恶狠狠地低喊,怒吼声陷在深处,像是低低的呜咽。
苏瑶轻轻地叹着,推开林乔云,慢慢整好了衣服,俯过身去,将伏在床上哭泣的少年揽进怀中。犹豫了下,终于道:“廷美,好好照料晗儿。”
林乔云心底一片冰冷,迅速拭去泪水,冷笑道:“你那个晗儿还要我照顾?他没杀了你都算好了。”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伤人,苏瑶黯然垂睫,不再说话,转身向殿外走去。刚刚要挑起西暖阁的帘子,后面传来林乔云微弱的声音,“瑶叔,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苏瑶脚步微微一顿,林乔云坐在床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心里莫名的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这样一想,连心底也晕眩起来。神智一片迷茫,模模糊糊的,眼前又是苏瑶含笑的脸庞,轻轻地笑着,声音像月色一样透明清澈,“廷美,我真的不放心你。你太善良,也软弱,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送出你。”
他的白衣如同流云的舒卷,从满室华绣中回过头来,乌黑的头发流水般披拂在肩,“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那么苍白而明澈的笑容,冷淡的飘忽,有点晶莹的冷,也有点通透的清,仿佛清绿荷叶上滚落的一点霜露。苏瑶平静地掉转头,挑起帘子,出了西凉殿。那平静淡漠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垂挂而下的缎帘之后,一道垂帘,相隔天涯。
林乔云呆呆地坐着,直到承晗挑帘进来,才醒过神。承晗看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林乔云勉强笑了笑,温顺地靠入承晗怀中。
承晗明白他的性子,什么事情愿往心里去,憋死也不吐。也不再追问,冷冷一笑。道:“也是。最没立场斥责你的人,就是他。”
春日正暖的天气,因他这一笑而寒冷无比,寒气掠过肌肤,针刺般隐隐作痛。林乔云轻轻一颤,闭紧了嘴唇,压抑住就要倾泻而出的真相。
四、怅新如旧
景熙六年四月朔,每月两次的朔望参仪之上,左副都御史闵枚于朝堂之上公然犯颜直谏,直斥君父之非,斥承晗迷恋美色,不思朝政。承晗听他口口声声,引经据典,从魏龙阳一直数落到汉哀,从褒姒祸国一直数落到唐明杨妃,举的都是昏君嬖宠的例,不由勃然大怒。心道我有何朝政可理,勉强捺住性子,眼睛冷冷瞥向立于左列首位的苏瑶。
看见苏瑶面无表情的站着,心底的念头恶毒地泛了上来。
“苏太傅。”口气很是温和。
自承晗亲政以来,皇帝与苏瑶因亲政之事龃龉不和,是众所目睹。除了表面上还客客气气之外,朝堂之下都是对面不相识,唯礼而已。参与朝议的二十余名臣子目光齐刷刷扫向苏瑶,苏瑶怔了怔,躬身道:“微臣在。”
承晗道:“太傅是嘉元三年进士,十六高第,当年被人称为风神秀彻,蒹葭玉树。”
苏瑶淡淡道:“是。”
“那太傅的文采必定极高的了。”
苏瑶仍旧淡淡的,道:“是。”
“那就好。”承晗客气的说,“若是朕未记错,嘉元四年,也有人因类似之事上表谏正皇考。当时是太傅代皇考拟谕旨,驳回谏表。朕自认逊于皇考文武功德,如今,还请太傅代朕驳回。”
座下一片轻轻的倒抽冷气声。群臣相顾失色,当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正是苏瑶,承晗尽自用词恭谨,其实是当众羞辱苏瑶。
苏瑶抬起眼睛,平静地瞧了承晗一眼,道:“是。”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承晗看着他平静的神色,自己也是一愣。依稀还记得,那时母亲已经病重了,将脸色惨白的苏瑶揽在怀中,珠泪滚滚。苏瑶跪在母亲的身前,低垂着头,眼睫不住地颤抖,紧握的拳头,攥得死白。
“有人欺负了小舅舅,我去给你出气。”孩子气得两腮鼓鼓的,偎在苏瑶身边。那时下定的决心,绝不让任何人欺负这个对自己最好的小舅舅,要让他永远开开心心,如今怎么就全变了?
承晗心头乱糟糟的,强逼自己,去想三年前,苏瑶逼着自己娶苏萦时的情形。苏萦任性娇纵,他极是厌恶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姐,但苏瑶为了苏氏的权势,强逼他娶了苏萦。他贵为天子,却无法拒绝。
“娶她。”苏瑶看着十四岁的少年,说得不耐了,脸色冰冷。
承晗刚刚想回一个“不”字,苏瑶的手迅若闪电扣上了他脉门。一股劲力透进他体内,承晗虽然习武,但内力不深,只觉那道劲力寒冷胜冰,竟似冰山迎面撞来,痛得眼前一黑。
笑话,苏瑶还需要他的保护?没废掉他这个不听话的皇帝,他就该暗自庆幸了。承晗心底冷笑,拂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劳烦太傅了。”拔脚就走,走得急了,连宫中奉御的小宦官高呼“起驾——”的声音也没听见。
一直到中午,心底还有几分莫名的恍惚。苏瑶低垂的眼睫,不住颤动,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想到这儿,突然又隐隐的担忧,他是不是把苏瑶逼得太急了?若是他狗急跳墙,背水一战,如今自己还未准备齐全……
顺敏悄悄走了进来,道:“皇上,韩舒玉求见。”
承晗心底一惊,仿佛刚才的软弱都被人瞧见,轻咳了一声,道:“叫他进来。”
韩舒玉穿着正二品的武将袍服进来,跪在地上行了礼。承晗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道:“这衣服挺合身的。”
韩舒玉恭谨地垂着头,恍若未闻,道:“臣叩谢皇上恩典,京营总督之职位责重大,臣只恐才力不足,不足以仰报陛下天恩。”
承晗静静地看着他。他调查韩舒玉用了两年,如今仍然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能笼络住他。韩舒玉与萧起两人,都是先帝与苏瑶微服出行时,有救驾之功的大臣。当初以布衣之身晋身行伍,一跃而为大将。嘉元九年,青州叛乱,当时苏瑶已经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力保两人出战。两人一战成名,萧起居功至伟,连跳六级为左都督,韩舒玉则被压了下来,只授了个佥都督,两人差了四级。
先帝大行,萧起与苏瑶陡然形迹不拘,举止亲昵,众臣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苏瑶在皇帝耳边吹了枕边风,为野情人讨功来着。景熙二年苏瑶大权在握,执掌朝纲,又有流民作乱,命萧起出征,只不过平叛了一股千余人的流寇,小小的野战之功,苏瑶却趁机将萧起擢拔上了大都督之位,节制天下兵马。
韩舒玉心头应该对苏瑶相当不满,若能策反,无异于对苏瑶釜底抽薪。承晗如此揣测,派心腹试探了数次,韩舒玉始终态度不明。沉吟着走了下去,拍了拍韩舒玉右肩,道:“你入仕,应该已经十三年了罢?”
“是。”韩舒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承晗飘拂在眼前的袍角,“当年臣以一布衣之身受先帝赏识,不次简拔至如今高位,天高地厚之恩,臣无以为报。”
承晗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踱着步。韩舒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说得太急了,婉转了几句,道:“臣有一事请皇上示下。京营目前已经组建二十余年,自我太祖皇帝末年建京营以来,京营不断充员,如今军令不严,组织松驰。臣请重建京营,精备武治,以为皇上巡狩。”
承晗道:“旧染污俗,咸与惟新。京营总督改了,你要把整个京营都翻个个儿?”
韩舒玉听他话音不紧不慢,心想这个少年皇帝倒是越发的莫测高深,想想确实没时间再磨下去,横下心来,道:“还有些年岁已高的功臣,臣想,也该请他们颐养天年了。”
承晗饶有兴味地问:“卿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