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粼兀自摇头苦笑。
昨夜他被众人一通猛灌,很有些醉了,直闹到深夜大家才各自散了,苏粼脚步略带虚浮地回了校场旁临时搭的帐子中——他平日练兵时都歇在这里,今夜本该回府陪着江缓,但实在太迟,再者也醉了,因此便也只好将就了。正当自己掀开帐幕打算往那榻上四仰八叉地一躺时,才发现榻上早睡了个人。
苏粼一时也不知是谁,忙忙地点灯照了,才看清原来对方竟是简瑄。他连衣裳也没有除去,还穿着厚实繁复的礼服深衣,宽大的袖口上绣满了精致的纹路,此刻却被压的皱巴巴的,加之他又可笑地蜷成一团,怀里搂着大枕沉睡,简直是一点仪态也无。但简瑄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恐怕是做了什么好梦。苏粼突然意识到,这个陛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娃而已,很多时候,他遮掩成僵硬而冷静的样子,却在此刻分崩离析。
苏粼笑了笑,既不敢惊醒他又不好在他身边睡下,加之简瑄出宫也不知是否露了行迹,万一引来了刺客就实在不妙。苏粼想到这里,醉意顿时消退了八分,提了长剑便出了帐幕,然后就这么立在这里守了一夜。
苏粼发觉有些饿了,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帐看看或者叫醒简瑄,他自己就罢了,简瑄身体本就发虚,不吃饭的话到底不好。
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见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苏粼蓦地回过神,朝那方向望去。
“阿粼!”江缓勒了缰绳,远远冲苏粼喊道。
宁谦也从车中走下,朝苏粼微笑。
“叔父,宁先生。”苏粼内心颇为激动,但依然和缓了声音,弯腰从脚边挪了几块石头压住了帐角,才抬脚向江缓他们走去。
“怎么冻成这样?”江缓皱了皱眉——苏粼一脸酡红,看来是冻了一夜。
“啊,没什么。我睡不着……陛下昨夜来了,我担心有刺客。”苏粼本想掩饰过去,又瞥见江缓怀疑的眼神,笃定是瞒不过了,只有老实说了一切。
“他还在睡?”
“……嗯。”苏粼点点头,但见江缓利落地向帐幕大步走去,“叔父你做什么?”
“做什么?”江缓冷笑道,“自然是把他拎起来。”
苏粼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缓已经掀了帐子,“陛下”二字喊得掷地有声,不,惊天动地。
苏粼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宁谦,宁谦也只是笑了笑,表示安抚和无奈罢了。
简瑄此刻正贪恋着枕畔榻上的温暖,幻梦延续意犹未尽,却被一声“陛下”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知道江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脑海中一片混沌只能想起昨夜斥退了宫人只身跑了出来,去了尚书府只望见那紧闭的大门,想他是去了校场。
于是跌跌撞撞沿着灯火氤氲的街道走着,生怕迟了一时半刻关了城门,干脆弃了乌舄赤脚而奔——幸而除夕之夜无人外出,否则恐怕是要大吃一惊。昨夜守城士卒见到一身黼黻纹章的他慌乱的样子,也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不过到了那里,也只剩远远地看着苏粼与那一众不相干的粗俗将士们觥筹交错。简瑄心里五味俱全,几乎将那衣袖咬破。他又嫉又恨地立了半晌,还是带着失落躲进了军帐——阿粼总是要回来的……
“陛下此刻又在深思熟虑什么?”江缓冷笑道,“除夕之夜赤足四处奔走,真是好大的本事。”
简瑄哪肯示弱,恨恨道:“江令如今可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这种事情似乎还轮不到尚书台来管束!”
“是啊,陛下一身皱成这样的礼服华裳,少了众臣俯仰朝拜,还真是可惜了……”
苏粼前脚刚迈进来,就听见江缓和简瑄又是你来我往的一阵冷嘲热讽,忙忙的劝了开去——正巧府兵们也从未见过简瑄,不如借此时机让简瑄与他们见一见,也好定住人心。
江缓哪里会不知苏粼所想,点点头示意苏粼引简瑄去。
简瑄倒也不拘束,缠着苏粼去寻一双布屦来,又要什么热水熨他的外裳。
江缓丢下一句“道貌岸然”,携了宁谦就走。
简瑄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宁谦道:“宁先生,如今朝中缺位国子祭酒,不知先生可愿意再次入朝?朕深知先生向来散淡而不慕权位,加之服丧不过期年,因而也不敢让先生……总之,朕只盼先生入朝。”
宁谦愣了一愣,然后微笑道:“陛下这又是为何?如今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简瑄扫了江缓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江缓也不介意,或者说根本不屑理会,反而是只顾盯着宁谦,意味深长地微笑。
此时此刻,宁谦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得谢过而已。
第十一章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了。
大业风俗,一年之内最重上元和中秋,就是除夕也略显逊色。
至于京都,繁华热闹之处,更是不必多说。加之上元又放天灯的习俗,因而天色尚未全暗,各色花灯便被迫不及待的人们挂上了街头。
是夜,江缓去了宁谦住处,才要说什么,却赫然发现宁谦的案上又码了大摞大摞的书卷。
“过几日便要上任,国子祭酒也算得上要职,我不多看一些如何为学子们作解……可不是耽误人么。”宁谦微笑道。
江缓一脸的哭笑不得——简瑄别的没学会,小聪明倒是会了不少,明知宁谦做事极认真谨慎,才派了这事与他。如此下去,日后恐怕宁谦连与自己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了。
“你管那么多作甚——国子学有的是太常博士,哪里要你教那些学子?”江缓拉住宁谦的手,“上元的灯会一年也只一次而已,别闷在这里青藜照读——只当是陪我同赏还不成?”
宁谦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由着江缓去了。
上元的灯会,的确会让人流连忘返。一朵又一朵的灯盏,连绵点缀了京都的长街,也仿佛融化了冬日的残雪。
宁谦微抬起下颌,便可瞧见江缓侧脸,被灯火镌刻得棱角分明。还有掩住他们交握手指的衣袖,翩然地抖落小朵的火光。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缓才蓦然发现,宁谦不过是廿二的年华,而做了尚书令的自己,也仅仅廿三而已。
如果能永远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江缓下意识紧了紧圈住宁谦指头的手掌,那挂剑穗此刻正硬生生地硌在他的心口,随衣料的摩擦,一颤又一颤,如同银刀刮过肌肤。
宁谦突然低头轻笑出声:“湍之,你知道吗?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还因为这样一盏灯笼与阿询狠狠地打了一架。”他的手指着被几个孩子簇拥着的天灯,目光里有涟漪潋滟。
江缓微笑着:“宁询也就罢了,我确是想不到,你还会与人打架。”
宁谦偏了偏脑袋,略带得意地说道:“阿询比我还小上一点,我算得上欺侮幼小了——谁让他非要抢我的灯?那个分明是我送给阿姊的……后来我们就在大街头一阵乱滚,新年刚裁好的衣裳全给扯得七零八落,两个人也打得灰头土脸的,可把阿姊气坏了——我还傻乎乎地拿着那破灯要送给阿姊,结果我被罚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阿询幸灾乐祸得很……”
宁谦说到兴起之处,蓦地回头发觉江缓望着他笑而不答,目光柔和恬淡,又带着老成的爱怜。
“我不说了。”宁谦一时闭口,不再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全是幼时没头没脑的事情,说了让人笑话。”
“可是我以为实在有趣——记得幼时的除夕,能得到的除了无谓的话语就是混沌的烟气了。”江缓抬头,那些孩子正高高托举着天灯,火光明灭一闪,带着灯儿缓缓腾空,“我没有兄长,唯一的姊姊也早早夭折了,父亲醉了发起狂来,杯子‘啪’一声就砸到我的额头上——那时候锦之和信之还小,只懂得一劲儿地哭。”
宁谦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拢住江缓的手,再不言语。
天灯轻盈飞起,映衬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宛如鲛人的泪水,在海水中闪烁一点动人的辉光。
那点灯火,蓦地在宁谦心中灼灼燃烧起来,他愣怔了半晌,往昔的记忆纷涌而至。
“湍之。”
“什么?”
“我记起那个剑穗了……那是阿询的剑穗。”
江缓的手指,蓦然冰凉。
远处的天灯,在半空烧作灰烬,倏尔便暗下去了。
宁询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捱过了几日。
只是当他偶尔饿得腹中一片灼热生疼,不得不醒过来的时候,才难耐地抬起头。
一缕衰败的日光自缝隙间穿过,轻飘飘地粘在他的额头湿发上,如同滴落的水珠一样冰冷。
宁询瑟缩几下,默默地蜷成一团。
他麻木地垂下眉眼,盯着袖口处斑斑驳驳的污渍。水滴正“嗒嗒”地从顶上落下,溅在发霉的稻草上,舐出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凹坑。脚镣也锈出皱皱的铁红色的花,其间偶有银色的冷光,刺目晃过。
宁询发着抖,嘴里下意识地嗫嚅着:“阿兄,我怕……”一如当年他躲在宁谦身后,殷地将对方推到伯父面前。
宁询觉得自己分明喉中哽咽,却如何也哭不出来。
外头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
嗒、嗒、嗒,脚步从容而和缓。
牢门应声而开,宁询战栗得愈发厉害,口中的喃喃声也更加急迫恐惧:“阿兄我怕……”他背对来人,蜷缩如受伤的兽。
蓦地,身后有一片温暖轻轻将他裹住:“阿询,我在这里。”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带着久违的温暖。
宁询颤抖着回过身去——宁谦正蹲在他的身后,目光清澈,笑容温和。
宁询身子一松,再也忍不住情绪,扎进只大他一岁的宁谦怀里放声而哭。泪水淌过他被黥得面目全非的脸颊,可怖又可笑。
“别哭。”宁谦抚了抚从弟的背脊,软声劝慰道,“你不是最喜欢阿姊的象眼糕么?以前你一哭,阿姊就拿它哄你——如今我给你带了一大碟来,多少给我些面子。”
宁询得了倚靠,鼻息之间尽是皂角极干净的气息,于是渐渐安定下来,收了哭泣,半晌哑着声问道:“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宁谦的身体突然僵住,似乎用了极大地勇气才平复了心神,问道:“阿询告诉我,你府上搜出的那些与北方往来的信件,真的是出自你的手笔?”
宁询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谦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从弟一般,怔怔地望着对方,然后苦笑道:“吃东西罢——我听说你在这里什么也吃不下。”说完,从身旁的食盒里取出一碟子的糕来,点缀着淡黄桂木樨的糕点又松又软,白雾一朵一朵地喷着清甜的热气。
宁询捧着那碟子,抖了两下,白瓷碎了一地,又扎得满手鲜血淋漓。他却顾不得这许多,只是盯住宁谦颤声道:“阿兄……你还是骂我一顿,或者狠狠打我吧……我做了那么多蠢事,外头一定将远含宁氏说得万分不堪……”
宁谦脸色苍白,惨笑道:“里通外敌……若扪心自问,我也恨不能狠狠打你一顿。只是事已至此,我还做些什么,又有什么意思?你既知错,事无转寰,自有大业的律例惩罚……只是你究竟是我阿弟,我实在无法狠心不来看望。”
宁询抬头看着那缕日光,情态疲惫:“我心知必死,更无话可说,只是有些话我这几日反复思忖,还是以为要和阿兄说……”
“什么?”
“虽然互通消息之类全经我手,但主使之人……我再如何,也不会下手去杀害江缓啊……剑穗的确是我的,可我早已在一年前将它送给了对方,他,他是……”宁询畏缩地翕着嘴唇,怎么也不敢说下去了,只是一味地发着抖。
宁谦镇静地用力扶住宁询的肩头:“阿询,别害怕。告诉从兄,主使之人是谁?”他声音平稳,让人心安。
宁询望着宁谦垂落的宽幅大袖,吞咽下一口气,才磕着嗓子开口道:“姐夫……”
“柳渊?”宁谦的手依然定定地摁住宁询,不见波澜。
宁询万分痛苦,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兄,姐夫原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并不知有何关碍……后来知晓其中深意,本想和从兄说的——只是那时我获罪黥面,姐夫说你和江缓素有深交,江缓是小人行径,若不借他国之力,恐怕世族们永难翻身……这几日我想着他是阿姊的夫君,我不能害阿姊啊……何况姐夫心思极细,书信又是我的手笔,他自然做得滴水不漏,我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在说出“姐夫”二字之后,宁询仿佛是破釜沉舟,也不留片刻喘息,将一切和盘托出。
宁谦仿佛被惊雷击中,呆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阿兄……我自知是死,并无他念,只是我这一死,对于柳渊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于朝堂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