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果然有人通敌吗?苏粼觉得万般气愤——他是上过沙场的人,了解驰骋疆埸的危险,内心对于通敌之人更是深恶痛绝。
这一顿饭,简瑄吃得很不愉快。
杨婶自然不知晓简瑄的身份,见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贵气,又是苏粼的表弟,想必有一番来历。她因此一心要把同乡的什么姑娘说与他,又说什么“将来收做侍妾也好”。
简瑄身处宁谦檐下,当然不敢大光其火,忍气吞声又实在憋不住,只把食箸戳得“笃笃”乱响,苏粼不作声地把菜碟挪到简瑄的箸下,简瑄只好搅一搅汤水,一口也不吃了。
江缓端着碗,非要给宁谦讲什么“王氏食鸡子,箸刺不得,掷地碾之”的轶事。
宁谦拽了他几次,江缓只是皱眉悄声道:“哎呀,疼。”
宁谦果不其然地收了手,江缓又似笑非笑地继续“复于地取纳口中,啮破即吐之”。
简瑄气得发抖,撇下碗拉着苏粼告辞了。
“你做什么?陛下心绪不宁,你还拿他玩笑。”宁谦摇摇头,“他终究是陛下。”
“醪糟鱼滋味果然鲜美,这几日真是多谢杨婶了。”江缓笑道。
杨婶乐得又帮他去盛碗饭,江缓便转头对宁谦笑着:“也多谢子礼了。唉,只是我明日便要拖着病体上朝,此时却得你这样的话儿——既知我心忧,怎么还……”
宁谦红了红脸,叱道:“是是,你心忧体病的——药在炉上熬着,一刻之后全喝下去,一滴也不许剩下。还有醪糟多少带着酒气,这鱼不能吃了。”说罢,端了那半缸子的鱼往那后院庖厨去了。
“诶——”江缓望着眼前的残羹剩菜,一脸苦笑。
过了几旬,已然是除夕了。
宁谦最不喜欢的就是除夕夜。
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原因,只是见到万家灯火的热闹,再回到自家院中,难免觉得孤寂得可怜罢了。
杨婶虽然守寡多年,但到底有姊妹兄弟,因此宁谦也不留她,又是送了许多京都的特产让她带回。反倒是杨婶有些不舍,絮絮叨叨让宁谦回远含过年。
宁谦一边忙不迭地帮着杨婶收拾,一边“好好”地答应,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杨婶的目光。
自从拒绝帮助宁询之后,他哪里还有地方可去?远含那里,根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锥之地了罢。
宁谦望着窗外,兀自干笑了一声。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扑簌簌落得欢快,原本还干净的院子片刻竟罩了一层雪白。
宁谦扎好了一只纱布药囊,红艳艳的丝绦十分好看。阿黄在宁谦脚边蹭了几圈,痴愣愣地瞪圆了眼睛盯着药囊看,仿佛那是风干的肉脯一般。
“刚才不是吃过了吗?”宁谦低头拍了拍阿黄的脑袋,“这是浸屠苏酒的药囊,不是肉干。”说罢,将那纱袋子泡进酒坛中去了。
阿黄“呼噜”几声,扎进宁谦怀里,又吐着舌头盯着酒坛。
“好了好了,明日就可以喝了——你比我小了不知多少,第一口自然是你的。”宁谦把酒坛搁到了高高的架子上,越发觉得自己孤寂到了可笑的地步,竟然与自家的狗比起什么年纪来。
宁谦招呼了阿黄,从后院的厨房中走出。
雪花一朵一朵落在了宁谦的肩头——离书房还有一段不长的路,身后留了浅浅的脚印,两行足迹亲密地贴着,旁边还粘着两纵的梅花印子,在白色的雪地上无声绽放。
宁谦抬头,院墙外的灯火好奇地氲了些许的暖黄探进墙内。宁谦蹲下 身子,阿黄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真好。”宁谦闭了闭眼,“明日便是新年了。”声音极落寞地在雪地上荡了荡,又被落下的雪悄然掩埋。
“笃、笃、笃。”
有人在院子外头敲门。
宁谦的手分明地抖了抖。然后费力地站起身,走过去开门,步子有些扭扭歪歪的。
门闩似乎被雪冻得艰涩,宁谦的手指也僵,磨蹭了半晌好容易才开了门。
檐上的积雪颤了两颤,又落了下来。
门外,江缓撑着绀青油布的竹伞,手里的灯笼“吱吱呀呀”地擦着灯杆,一晃又一晃,晃得江缓脸上的笑容也更加温暖。
宁谦不语,只怔怔地盯着江缓看。
江缓叹一口气:“唉,我此刻还真是惨淡——小鬼去给什么府兵们送酒布菜,留了那么个比山洞子还冷的府宅,怎么受得住。除夕只吃了西北风,好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这里,又被拒之门外。”脸上却依旧是微笑着,瞅着痴愣的宁谦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伸手拂掉了他肩头的白雪。
“怎么,还是不欢迎么?那我便走了。”江缓蹙了好看的眉毛,那口气仿佛自怨自艾一般,“这样冷的夜里,却连一口酒都讨不到……”
待要失落地转过身,提灯的手却被对方拉住。
江缓停了脚步,迎着对面暗暗的街巷,嘴角勾起略带得意的弧度——虽然拉住他的那只手,犹豫而且颤抖。
江缓反手握紧了宁谦的手指,灯笼在地上轻飘飘地滚了滚,燃成几簇跳动的火苗。
阿黄因为天寒地冻又贪恋屋里的热气而在屋外疯狂地吠着。
江缓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顾上专注地扶着宁谦的肩头恣意吻着,宁谦拘谨扯着帐子,那些明蓝如雨过天晴的绢纱抖动出战栗的波澜。
江缓深恨怎么子礼总那样紧张,又一时无法,只把僵硬着的对方狠狠攒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吻到暖透。
宁谦只是怯怯地微张了嘴唇,感到牙关被江缓柔软的唇舌舐过,瑟缩一下,几乎将江缓的舌给咬出血来,又忙松了劲,不知所措。
“子礼,子礼。”
江缓声音低哑,添了难以名状的风致,仿佛诱哄的语气,又仿佛爱怜的叹息。
宁谦的耳畔被那氤氲的热气撩拨着,脑海里霎时空白成一片,心中的辛酸与落寞还未淡褪,情 潮却控制不住地涌来,铺天盖地,分明想要回避逃离,脚却不由自主地酸软起来,只是他再来不及考虑是跌在榻旁还是任凭江缓作为比较尴尬,却猛然发觉衣结早已经被不着痕迹地解了开去。
宁谦启唇欲呼,江缓却探了舌头趁虚而入,宁谦稍稍畏缩的舌尖恰恰被触及,又仔细地痴缠上去。他此刻一懵,便忘却了此时何地,今夕何夕。
幔帐霎时腾起一波湛蓝的浪。
身下絮了厚实棉绒的褥子柔软又温暖,宁谦别开脸去,瞧见自己散在榻上的发,深皂色的绦带,若隐若现地纠缠。
“子礼。”江缓凑到他的耳边,衔了那枚红透了的耳垂。
宁谦喘息着毅然决然地将手伸出帐外摸索着什么。
“外头冷。”又一只手伸了出去,纤长的手指覆上了宁谦的手掌。
“灯……”
“你这时候还管得着什么灯?”笑声也仿佛浸了那屠苏酒,微醺的语调。
“阿……阿黄会……会叫……”
外头应和的犬吠果然更加气壮山河,将那些喘息与叹气全然湮没。
“啪”的重重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坠地,微光明灭几下,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急促喘息,再不见亮。
宁谦将那帐角咬在口中,究竟还是掩不住呻吟。
却有手指缓缓伸入他的牙关:“别咬自己……留了淤血印子……不好。”
宁谦下意识地咬住它,上面绕了一缕发,撩在唇角,酥酥的痒。
只是这一切都抵不过身下蔓延上来的情 潮波澜,同样的纤长手指撩动出的波澜。然后是意料之中的疼,瞬间又被翻涌的情 潮湮没。
炭炉推波助澜地将室内熏得更为温暖,仿佛春日提前而至。
江缓把宁谦额角的湿发捋至耳后,叹了口气。
很轻很轻。
宁谦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垂落的绢纱蓝帐,如平静的湖面。
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响声,绵软的热气透过帐子拂过面颊。
宁谦先是愣怔着,半晌之后,昨晚的一切充斥脑海,汹涌而至。他猛地坐起来,几乎踉跄着滚下榻去。
窗开了窄窄的缝隙,桌上烫着一碗屠苏酒,热热地氲着白气。
院子里很是寂静,雪已经被江缓不在。
宁谦只看见几只麻雀轻巧地蹦跳着去啄院墙上的干枯草籽。
他穿着中单,虽然裹了毯子,立在窗前的时候依然打了个寒噤。
阿黄窝在窗下望着他,皱着鼻头,一脸的怨念。
宁谦突然就觉得好笑起来,于是顺手取了桌上还在小炉中烫着的酒杯,俯身递至阿黄的口边喂它喝了。
阿黄喝空了杯子,才有些满足地呜咽了两声,又得寸进尺地从窗口扑进屋内。
宁谦裹着毯子如角黍一般,实在不好蹲下,于是任凭着阿黄蹭着他的脚,毛茸茸的,很是温暖。
一阵开锁的声音。
“子礼。”
江缓微笑着站在院门外,手里的五木,散开淡淡的香:“我找了许久都没找见,街上也没处买了,只有回自己府中去取。”
宁谦这才想起来,元日沐浴的青木香他压根忘记买了——或者是觉得什么至老发黑,根本是没有必要的。
“还疼吗?”江缓走进屋子,凑到宁谦耳边悄声笑问。“要不要我帮你沐浴?”
宁谦很正经地摇了摇头,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蓦然甩开江缓几步远,脸上分明地表示着“江缓你不知羞耻”。
江缓只是笑着将那束青木香塞到宁谦掌心:“我虽是个尚书令,却实在没有什么聘礼,除了偌大的一个冰冷宅子,也就剩这么茕茕孑立的一个人了——惟有以身为聘,不知子礼可愿收留?”
宁谦没有回答,手指却攥紧了青木香,那些晒干的叶子酥裂开来,“沙沙”作响。
江缓笑了笑,伸手握住宁谦的发:“五香沐发,至老发黑……子礼,不如以后我们也去信之锦之那里看傩人跳巫舞吧。嗯,以后,等大业一切平安以后。”
“好。”
宁谦沐浴之后来到屋内,发现案上似乎有一挂什么晶亮璀璨的物体闪着光。他一时奇怪,便走过去拎起来细看——原来是一串剑穗,系着极精致的玉饰。
宁谦觉得那玉饰很是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因此捧着它愣怔半晌,直到窗口又刮进了冷风,吹得那湿淋淋的黑发淌下水珠,滴落在他的颈上,冰凉冰凉的。宁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子礼,你在看什么?”江缓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笑问——院里的褥子,随风轻晃。
“这个剑穗是湍之你的?”宁谦举起那挂剑穗冲江缓摇了摇,“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似的——大约是你曾经佩过它,只是我忘记了吧。”
“子礼,你真的在哪里见过它吗?”江缓收敛了笑意,思忖片刻之后极其认真地问道。
“的确是见过,而且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宁谦又端详一阵,点了点头,“怎么了?它有什么不对?”
“哦,没什么,是我无意中捡到的剑穗,至今找不到原主罢了。”江缓摇一摇头,恢复了神采,“正巧雪也停了,难得的晴日,不如去校场看看,阿粼昨儿一夜都待在那里,真不知有什么趣味瞒着我们。”
“也好。”
“走吧!”江缓回身笑着对宁谦说道,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车飞快地向前,车轮碾过红艳的炮仗飞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面往后掠去,流动成一片斑斓色彩。
宁谦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初春日子,马车载着熹微的晨光还有希望,朝远方前行。
灯火上元
苏粼此时正束着手杵在校场边上——今天是元日,府兵们自然也是得了假,只是他们几乎全是流民,早已没有了什么故土与家园,更谈不上回乡了。苏粼虽然是将军,毕竟跟了江缓一年之久,多少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照顾他人,因此除夕夜干脆也不回府,来这里与众人共饮同乐。苏粼年齿尚幼,平日也没有分毫将军的架子,倒是“阿叔阿伯”地一劲儿叫,大家不用说都是喜欢他的。至于作战之类,自然让人信服。
此刻三三两两有人自校场走过,望见签在临时军帐旁的苏粼,又是惊讶又是奇怪:“苏小将军怎么不进去?是里面冷的缘故吧?将军不如到我们几个的屋里坐坐。”
苏粼微笑着摇摇头:“我不冷,早晨走动走动也好。城门也是大开的时候了,大哥叔伯们不如进城看看。”他说得极是真诚,众人也便笑呵呵地应着,往城中去了。
苏粼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见日头将东天染成暖黄。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将那帐幕掀起一个小角来,苏粼下意识地挡在幕前,生恐那风刮进帐内。
不用猜,帐子里此刻睡得正香甜的便是当今的陛下,简瑄。
苏粼兀自摇头苦笑。
昨夜他被众人一通猛灌,很有些醉了,直闹到深夜大家才各自散了,苏粼脚步略带虚浮地回了校场旁临时搭的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