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思萍的思绪就此断裂,因为一家客栈已在眼前。店伙计迎上前来牵了马栓在马厩里,又忙不迭地唤他进门。
“我要一间上房!”他道。
自从他更名为“骆思萍”之后,他就咬紧牙关要将往事遗忘。可是有些事情总是适得其反。但这样也无所谓,只不过内心苦点儿、累点儿而已,只要安朋能就此将自己遗忘就好了!
他刚想迈上木板楼梯,突地停下步来,凝望餐桌一角。
一个衣衫褴楼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在乞讨。他瞎了一只眼睛,一手端着碗,一手拄着木棍。一边乞讨一边唱,“十里飞沙无花香,流浪苦儿思故乡。
故乡虽说无牵挂,梦里总有儿时娇……”唱得字正腔圆,颇有韵味。他的身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引路。别人调笑她,她也似乎不知道,看样子不是呆傻,便是聋哑。
思萍心中一动,若有所思。返身在一餐桌旁坐下来。等那老乞丐经过是仔细端看一番。脱口道:“花想容?!”老乞丐浑身一颤;抬头看面前的公子,仪容不俗,却不认得。道:“这位大官人,您刚才是在叫我么?”思萍眼力虽不是非常独到,但对那京城名角花想容的扮相已深印于心。剥去那浓重的红粉,不是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他道:“我不会看错。你就是当年红遍京城的花老板!只是你的眼睛——”老乞丐叹道:“亏得还有人能认出我,还记得我花想容!这眼睛是几年前在省城林乡刘府唱戏时,戏台子塌了给戳瞎的,这也算是好命吧!好歹现在图个清闲!”又叫:“紫蝶,带路,咱们走吧!”
“等等!”思萍忙叫住他,掏出一大把银子来,塞在他的手重。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乞丐毫不客气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又道:“大官人真是个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的!看我虽然在刘府瞎了眼睛,但也讨了个便宜。这紫蝶原本是刘府的三小姐!自己偷偷跑出来的,让我捡了便宜做了老婆!只可惜是个聋子。不过也不错。您几时见过要饭的有老婆的?”说着,又拉着那个紫蝶走远了。思萍仔细望去。已经记不得当年刘府三小姐的模样了,但那古怪精灵的神情倒有点儿似曾相识。
他摇头叹气,慨叹世事难料。
他想起偷偷出府到林乡看戏的事情来。那时候见了桌子底下刘三小姐一面,也见过戏台上花想容一面。后来,回来的路上救了五伯和叶秋霜,得罪了小王爷,引出了王妃……于是,又想到了安朋。
事实上,对于他的过去,哪有一件事情,哪一时哪一刻没有安朋呢?
骆思萍上了楼来,进了房间,洗涑完毕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
他想起子五伯、叶秋霜出了柳府又将卖唱讨生活,不知道前程如何。自己竟然这么迟钝,当时忘记了给他们拿些银两去。现在心中更加牵挂起来。又想起丁芙蓉去接王妃,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心中又生出一份牵挂。而他心中最为牵挂的。仍是安朋。
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爬起来,披衣来到窗前。推开窗,窗外月郎风清,小院子里静悄悄的。客栈里的客人不多,此刻都已经入睡了。
他呆呆地凝神片刻。却见墙头寒光一闪,一个人影翻墙而人。那寒光正是他背负的一柄钢刀反射月光发出的。那人蹑手蹑脚,身手不凡,溜到二楼对面回廊的一扇窗下,低声道:“小的参见龙大人。”思萍早就虚掩了窗。禁不住好奇,又透过窗逢望去。只见那个人仍在对面窗下,道:“小的参见龙大人。”这回声音大了许多。
窗子一开,借着月光可见一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气宇轩昂。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道:“有什么话快说吧!又不是作贼,鬼鬼祟祟的!”黑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判贼一伙耳目众多、无所不在,恐怕这里都有眼线。上两次上任的新官就是在路上被人给……杀死的,您单身一人上任,还是图个安全的好。”
“呸!”那龙姓的官员道:“我是堂堂的朝廷命官,难道还怕那些毛贼不成?这次我就是要独闯龙门关,摆平那班判贼。你有什么废话等明天再说吧,我要休息了。”黑衣人道:“我只是想告诉大人一声,这客栈里的人我已经查清楚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有一个年轻人说是去龙门关的,姓骆,从省城来。”
“那正好,”龙大人道:“我们可以同行啦!”说完不耐烦地关了窗。那黑衣人几下翻出墙去,不见了影踪。
思萍心里觉得好笑,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觉得那个龙大人的脾气好象是蛮大的样子。又说是朝廷命官。又说是单身上任。象一个逍遥浪子一般。他们竟然还提到了自己。想必没什么大碍。
懒得寻思下去了,思萍将窗子关好。
次日清晨,思萍吃完早餐,收拾停当,正准备跨马前行,听得身后一人声如洪钟,朗朗道:“骆兄,我们同行如何?”他回头看,正是昨天晚上被称为大人的人。他伺样牵了一匹青色骏马,一身皮装,显得英姿挺拔。剑眉星目,阔口方脸,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腰里挎了长剑,背着一个鹿皮带子。
“你在叫我?”思萍问。
“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姓骆不成?”他朗朗笑道:“敝姓龙,有事去龙门关一趟。打听到骆兄也去龙门关,所以想搭个伴儿。还请原谅我冒昧咯!”思萍见他言语直爽,不象是坏人,便道:“请便吧!”
“好!真是个爽快人!”他重重地拍子一下思萍的肩,翻身上马,道:“我叫龙承雨,你叫我承雨、龙哥都成!”思萍揉了揉被他拍痛的肩膀,也上马,道:“在下姓骆,单名一个萍字。省城人,今天能与龙哥同行,也算是有缘啦!”
“怎么起了这么一个秀气的名字?萍儿?哈哈……”他笑了一下,又连忙故作正色,道:“不过还好,萍水相逢嘛!走啦!”双腿一夹,黑马长嘶,绝尘而去,远远地把思萍抛在了身后。
思萍驱马,但终是追他不上。半晌已不见了踪影。心道:这人真是有意思,还说是与我同行,自己跑得比兔子还快!片刻那龙哥又打转回来了。远远地挥手,叫:“喂!我说萍儿,你也太慢了些,照这样走猴年马月才能到?算我倒霉,先耐着性子陪你一会吧。不过,我可有急事!中午翻不过前面那座沙丘,下午换了风向,想走都走不出啦!”思萍举目望去,四处都是沙丘,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道:“你若是急了,尽可先去办事好了。我想快起来,可骑术不精。”
“我们来换马吧!”龙哥说着跳下马来,不由分说将思萍拦腰抱下来。“我的马外号叫’追风’,是,京城里第一流的宝马!恩,你的马也不错,不过你骑起来只能叫做是’追猫’!哈哈……开玩笑的,别生气。哎,你的腰可真细,又软,象个女人似的!”翻身上马,又道:“你不生气吧?开玩笑!走啦!”他又催马。马踏黄沙,风驰电掣而去!
思萍也催马,紧跟其后,心中倒是为自己的马心疼,怕伤到、累到。因为那马是安朋精心为自己挑选的。不过这追风宝马倒是好些,跑得又快又稳,不知不觉过了二、三十里,再回头,早巳看不见小镇的影子了。
龙哥放慢了速度,一边下马一边解裤带。人还没有下来,已先将胯下的家伙掏出来了,叫:“撒泡尿,快憋死了!”又笑:“才出来几天,尿都黄了!哎,我说萍儿,你舍不得啊?那沙漠里面有的是水,就怕你找不到。跟着我,洗澡都行!”思萍也下了马,看四下无人,侧过身去撒尿。龙哥在一旁笑:“不行不行!哈哈……那么斯文干什么?又没人!男人嘛,不用在乎那么多!”翻身上马,开始慢行。
龙哥道:“看你的样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省城的大家公子哥儿!不在城里享清福,到龙门关去干什么?”思萍摇头不语。
龙哥道:“不说算了。我在城里那有时候比你秀气得多,不过得分在谁的面前。要是在皇……老头子面前,我就象一只猫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口!”思萍问:“老头子是谁?”
“老头子?呵呵……”龙哥笑了一阵儿,道:“老头子就是亲爹的亲爹,谁都怕他!”“那就是你的爷爷了!”“差不多啦。”
“你很喜欢笑是吗?”
“是吗?哈哈哈……”龙哥又是大笑。好久才说:“在京城里住得太久了,觉得连笑都不会了。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该笑;什么时候该真笑还是该假笑;是该大笑还是小笑;该哈哈笑还是嘿嘿笑都象是写在帐本上的帐,翻到哪页是哪哪页!这你当然不懂。”他的目光突然深沉起采,又在瞬息之间变得明朗,道;“我们快一点儿吧!中午的时候太阳毒,我们赶到前面那棵大树下面乘凉!走啦!”思萍举目远眺,道:“哪里有树?我怎么看不到?”
中午时分,两个人果然来到一棵大树下面。这是一棵沙漠里面极其少见的古柏,根系发达,皮厚干租,枝稀叶少;不过树荫里还是清凉。两个人拴好了马,躺在树荫里喝水。龙哥片刻鼾声大作。思萍睡不着,无意地哼唱起来:“清风明月,窗前柳丝儿轻摇曳。只以为此生无缘再聚,谁料到孽缘难绝。
满腹相思恰似六月飞雪,哪怕是片片蝴蝶,都为花飞舞;既然是点点杜娟,也为春啼血。
哎呀呀,娇娘美如画,谁人笔描写?”这一段本是在柳府一次梦中所记的,只是没有了下文。身旁龙哥道:“唱下去?怎么不唱了?唱得满好听的!”思萍道:“不记得啦。”
“那你下一次记起来再唱给我听吧!”说着,他伸了伸懒腰,爬起来,道:“我们快走吧,天黑前赶到赤桑!”思萍问:“赤桑是哪里?怎么地图上没有?”
“傻小子,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多着呢!跟我走准没有错儿!”两个人又上了马,将太阳远远地甩在身后。
思萍望向前方,风沙滚滚。他知道前行的路还很漫长,很艰难,可是他别无选择。
因为只有向前,他才会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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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9…22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