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却没有再遮眼,只是马车直接开入院中,院墙高耸,与外间隔开,左钟离仍不知究竟是何处。随着青莲一路走到那日相见的庭院,又被带着进了屋子内堂。
只见一道细竹垂帘将视线隔开,帘后逆着光,隐约可见正坐着一人。心想,原来这人便是神秘莫测的半分堂主人。
那人说道:“左大人请坐。在下不能轻示身份,还请大人见谅。”声音低沉,显是男子。
左钟离依言入座,青莲无声退出。
左钟离问道:“不知阁下请左某来,究竟是有何事?”
心中正自猜疑,只听帘后之人又说道:“左大人,你可知,安王有反意?”
左钟离闻言不觉有些失笑,这安王水祈苏的“反意”,只怕人人心中有底,只是毕竟祈帝手段厉害,朝中局势尚且稳定,安王便是有反意,也未见得能够如何兴风作浪。
但左钟离心中明白,这神秘莫测的半分堂主人特意把自己请来,隔着一道帘子提到此事,便绝非随意说说罢了。
自己连日来心中所虑,无非也是这么些事情,左钟离心念一转,已经大约明白半分堂主人的意思了。说道:“阁下莫非已有了确切的消息?”
半分堂主人道:“虽则未有十全的把握,但此事看来亦八、九不离十罢。宁王水祈丹那里,确实是有些异动。”
左钟离点头道:“果真如此……”
安王与宁王合谋,趁着宁王入京之时起事倒也不无可能。
念头一动,想到昨夜安王寿宴,又道:“只怕那京兆尹已经被安王收买。”
那京兆尹周全本是皇后外戚,并无什么才干,他的为人,左钟离心下更是清楚,听王焕、张力等人所言,昨夜里他特意向安王献上飞天舞姬,已经是表现的露骨无比。这样的人,只消安王稍稍加以利诱,自然不难为其所用。
不过这样的人,倒是不足为虑。
常言说的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周全,正是那易躲的明枪,而且还不过只是个蜡头洋枪罢了。
帘后隐约传来半分堂主人低低笑声,道:“左大人果然是聪明人,既然如此,那京兆尹之事,想必左大人自有分寸,在下倒无需多虑了。”
左钟离皱眉道:“即便如此,宁王那里又该如何应对?”
半分堂主人道:“宁王此时已过允州,在下已有应对之策。”
声音略放低,将计划与左钟离细细道来。
左钟离越听越是讶异心惊。
半分堂主人这计划,说起来倒也极其简单。不过是派人半路拦截制住宁王水祈丹,接着再冒充宁王水祈丹与安王水祈苏会面,套得谋反计划,从中破坏。
说起来这般的容易,做起来却绝非轻而易举。
宁王水祈丹征战疆场几十年,武功智谋皆过人一等,身边又有燕云铁骑护卫,哪是能够轻易拦截制住的?
再者,安王水祈苏又是何等的人物,又岂会随笔被冒充的宁王骗过?
不由便眉头皱起,倒猛然间想起当年楚观月说的那一席话。办法本是对的,可若是做不到,便是无用。
正要开口,半分堂主人似是看出左钟离顾虑,不由笑道:“左大人放心,此事在下亲自出手,应当无虑。”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忽然显出一股骄傲气势,不容置疑。
左钟离心想他既然有这样的把握,自己多说无益,倒不如静观其变。
于是道:“既然如此,便依阁下的主意罢。”略一停顿,踌躇道:“却不知,阁下又究竟为何对左某全盘托出?便不怕左某为安王一党?阁下与此事本无干系,又为何要趟这混水?”
半分堂主人沉默片刻,道:“左大人当年因得罪楚晋入狱,也因此而被今上提拔重用,安王又如何还会拉拢左大人,便是安王有心,相信以左大人为人亦绝无投靠安王之意。”
又道:“说来,这皇家的事情,本应与在下无关,只是在下苦衷难言,便也不得不趟这混水了。在下想来想去,觉得这上京之中,唯有左相智谋过人,可以相商此事,有左相坐镇京中,自然可以无虑。今上与太子殿下那里,应当已然知晓此事,左相不必有所顾及。”
左钟离心中一震,似是猜到些端倪,这半分堂主人,绝非普通江湖中人,只怕背后另有指使之人,却不知究竟是……
于是道:“如此,左某明白了。”
半分堂主人道:“今日承左大人之情,在下必不会忘,左大人三月前所托之事,在下亦会给左大人一个交代。”
第005章
左钟离闻言不由心中一喜,心里想到:“这半分堂主人果然是知晓秦观月下落的。”
问道:“左某有一事不明,当日阁下令青莲姑娘转述之语,究竟是何意思?”
半分堂主人在帘后微一叹息,道:“左大人想来必定心中奇怪,何以在下当日一见那药方便知是秦大夫手笔。其实并非在下与秦大夫熟识,而是在下猜出来的。”
左钟离微感讶异,道:“此话怎讲?”
半分堂主人道:“说起来,这其实倒容易猜的紧。在下略通医理,那张药方写的极其巧妙,用药大胆,配方高明,一看便是出自医术极高之人手笔。在下心中略略算来,这天下间医术能有如此高明之人,也并无几人。再者,这张药方纸张颇新,显然是近日所书,便说明写下药方之人应当是在这京城左近,如此,便只可能是一人了。因而在下大胆断言,认定此乃秦大夫所书。”
左钟离“啊”了一声,当日他却不曾想到这一层,只因为关心则乱,一开始便只想着那一人,便反而局限思维,未得其果。
那半分堂主人又道:“在下冒昧,令青莲转告那句话,却是因为……因为在下亦看出那字迹,实在像一人的手笔。”
“在下有幸,曾亲见那人书写题字,其人风采,只要亲眼见过,无人能忘,在下亦不例外……”似是在回忆往事,语气幽然,叹道:“可惜他当年风华绝世,如今又有几人真正记得?”
这言语间,显然指的是楚观月。
左钟离默然,心想,如今年轻一辈如今年的新科状元王经,已只知道楚观月其人,不过道听途说,若再过几年,只怕真是要无人知晓了。
这绝代风华的人物,无论当年是如何的光彩夺目,也终究还是一年一年的褪了色,消失在过去之中。
正遐思间,听见半分堂主人在帘后轻咳一声,说道:“左大人,想必你不见秦大夫终究不甘心,在下倒也略知秦大夫行踪。”
左钟离连忙道:“还请阁下告知。”
半分堂主人道:“秦大夫如今已经离京,去处不定,但他一个月后必归,你或可去他的医馆碰碰运气。”
左钟离心中欣喜,不禁起身作揖,道:“如此,左某感激不尽!”
离开半分堂,仍是青莲一路陪着,马车直将左钟离送到府前,青莲款款送行,倒教门人瞪大双眼,错愕不已,只因从不曾见自家主人与哪位女子相交。
风平浪静的两日之后,六月初九这日夜里,祈帝忽然密诏左钟离入宫,左钟离一路心中揣测,待见了祈帝,却仍然吃了一惊。
祈帝将左钟离带入皇宫密室,密室之中,囚着一人,赫然正是宁王水祈丹。
却不知是何时入宫。
左钟离面现讶异之色,道:“陛下,这……宁王殿下怎会在此……”
心中将前因后果一一联系,暗想到,此事也只能是那半分堂主人作为,当真是好不厉害,竟叫他生擒了宁王水祈丹,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送入皇宫。
想来,半分堂幕后之人,若不是太子,便是祈帝本人,只怕是祈帝的可能更大一些。
难怪那半分堂主人说不得不趟这混水,只因受命于天子,自然不得不为之奔波卖命。
不由微感心寒,祈帝秘密建立半分堂,暗中操持,手段实在深沉难测。
却听见祈帝说道:“宁王密谋造反,左爱卿替朕审审罢,且看还有什么同党。”
这等审问之事本不该左钟离来做,按理应交宗人府或大理寺,但左钟离心中明白,宁王被囚之事甚为隐秘,祈帝唯恐打草惊蛇,并不信任他人,因而才命他前来。
只是,如今祈帝对他信任,却也未见得便是好事,伴君如伴虎,这是前人留下的至理,左钟离绝不敢忘。
也正因此,左钟离深知许多事情,便是知道也要装作不知,该糊涂时绝不能聪明过头,一旦引起祈帝的猜忌,有的是厉害手段,天下之大,却也无逃身之处。
祈帝既然要他审问宁王,那便无须多言,只照着祈帝的吩咐去做便是了。好在当年左钟离也曾任大理寺右寺丞,虽则是个闲职,但这审问犯人的手段,还是知晓不少的,祈帝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召来左钟离。
于是领了命,待祈帝走了,便拉了把椅子在宁王面前坐下。
宁王虽然被囚,手上脚上俱上了镣铐,固定在墙上,但尊荣气度却丝毫不减,看见左钟离留下,不由露出些蔑视的神情来,头略略侧过,摆出一副不愿开口的架势。
左钟离忍不住低笑一声。心想,其实还有什么好审的,便是猜也猜的到另一个主谋,显然便是安王水祈苏,至于余下的同党,无非也就是京兆尹周全等安王、宁王派的人马。
这些人,左钟离虽然不能说一个不漏全部知晓,却也清楚一大半,想必祈帝心中也是有底的。
他这一声笑,倒令宁王生出些讶异,却忍着不说话,于是两人便在这室中默然相对。
第二日一早,左钟离自密室中出来,匆匆整理了仪容,便去上朝。朝堂之上,无论祈帝、安王抑或太子都浑然无事般,只是专心议事,若非早知内情,又怎能想到这一场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势已在暗中展开了呢?
待下了朝,立刻便被祈帝召入御书房。祈帝端坐桌后,问道:“左爱卿,可问出什么来?”
左钟离答道:“宁王殿下毕竟陛下手足,贵为王爷,寻常刑罚不免折辱皇室,是以臣未敢施刑。”
祈帝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左爱卿什么也没审出来?”
左钟离道:“臣虽无能,但陛下胸有成竹,必定早已洞悉宁王阴谋。”
祈帝随手拿起一封奏折,翻了翻,道:“左爱卿,你却是越来越慎言了呢。有什么话,你便直说罢,朕便当不曾听过就是了。”
祈帝逼到这份上,左钟离不好再打太极,只得说道:“陛下,宁王同党,左右也就那么几人,其实审与不审并无分别,更甚至究竟是不是宁王同党,也无关系。宁王只不过是个因由,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天下子民的生死又有哪个不为陛下所掌控?”
话说到这程度,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今既然宁王被抓,便可以此为借口势铲诸人,无论是否真的是宁王的党羽,只要妨碍祈帝统治这江山的,都可以趁势一并砍了,全凭祈帝一句话而已。
只是,也并非便能绝对的随心所欲,否则又岂能容安王水祈苏逍遥至今?
说到底,这便如棋局一般,仍是一场巧妙的较量,或丢卒保车,或横扫千军,每一步须得精心算计,唯有最后的赢家才有笑看天下的资格。
这里面固然有许多并不光彩的手段,但政治上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
左钟离圆滑世故,怎会不知变通,只消目的达成,自然不择手段。
祈帝沉吟片刻,道:“此事朕心中已有定夺。”袖中拿出一面玉牌,道:“此令如朕亲临,左爱卿可凭此调令皇城兵马。”
又沉声道:“相信左爱卿必不会令朕失望。”
左钟离连忙叩首谢恩,接过玉牌。
碧绿的玉牌上,正面刻着“如朕亲临”四字,背面则雕着龙纹及一个“祈”字。
出了御书房,左钟离看着手上玉牌,不由神情肃穆。
心想,这皇城,只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第二日夜里,果然如左钟离所料,起了异动,当夜恰逢二皇子水晟渊所率羽林卫风队当值,京兆尹周全带着一队人马奔到皇宫前,欲与二皇子水晟渊里应外合,却被左钟离率领的余下三队羽林卫埋伏个正着。左钟离手持祈帝钦赐令牌,又言明参与谋反士兵不知真情,只要投降便不责罚,当时那两队人马便弃甲投降,京兆尹周全与二皇子水晟渊被左钟离生擒。
这时有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正在安王府内,与安王水祈苏僵持不下。
左钟离心中明白,安王果然心思缜密,让京兆尹周全和二皇子水晟渊当炮灰,想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既然这两人败了,他自然不会冒险,轻易出手。
只是,若被他乘乱杀了太子,再把罪名往二皇子水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