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观月不但美,而且才华出众。他自幼饱读诗书,读书之余,写下许多随笔文章,流传坊间,无论诗词歌赋,或是政事兵法,涉猎之广,令人乍舌。当年左钟离这般罕世才子连中三元,骑马游街时,竟有许多人说:“若不是楚观月自幼体弱多病,不曾参加科试,今日这骑在白马上之人,兴许未必便是……”
因而,当年左钟离与楚观月并称京城双璧,虽则两人才名相差无几,但仍是楚观月名声更盛。无他,一则家世荣华,二则容姿无双。而左钟离,却不过普通书香门第,模样亦只是端正。
然则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却在那一年病重而亡,不由令人扼腕。次年,太子水祈宏逼宫自立,登基为皇,自然容不得楚家跋扈,着大理寺查出些可大可小的案来,最后竟判了个满门抄斩。楚妃近亲俱被凌迟,死状惨不忍睹,楚观月早死数月倒反而免去这般苦楚,幸焉与否?
诸臣感慨旧事,却不曾注意左钟离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刺痛掌心。
王焕毕竟年少气盛,听诸臣议论纷纷,便有些不服气,忍不住说道:“当年楚氏跋扈,那楚观月也不过是凭着家世,才有那样的盛名罢。”当年他不过十岁,并没有亲见过楚观月。
左钟离闻言,不禁暗暗苦笑。心想:“当日我也是这般想的。”
当年左钟离以少年之龄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封翰林,金銮殿上一篇策论陈列十大政弊,气势逼人,那是怎样的风光荣耀。他这般的意气风发,自然免不了年少气盛,却忽然听见人说楚观月云云,不免心中不快。
想来,楚观月身为太师楚晋么子,家世荣华,诸人为了迎奉楚晋,才这般吹捧,不过尔尔。
想到自己竟与如此一个楚家么子并称京城双璧,更觉得深受侮辱,心下对这楚观月便十分的反感。
过几日,楚晋设宴,派帖邀请左钟离,左钟离鄙夷楚晋奸佞,本不欲赴宴,当时同僚劝道:“左右只是去吃顿饭,表面应酬。你如今不过初入翰林,若是不去赴宴,便得罪了当朝太师,日后难以升迁,更谈不上施展治国之才,又是何苦来哉?”
这一番劝解,左钟离总算听了进去,终于还是去赴宴了。
心里却还有一层意思,想趁着机会看一看那楚观月,究竟是怎么个惊才绝艳?
楚府筵席间,羹筹交错,众人一个劲的敬酒。数杯下肚,左钟离便觉得有几分不支,寻了个借口暂遁。
楚府百般奢华,宅邸宽广,左钟离醉意朦胧,竟走得有些不知方向,走过一处院落门口,正想寻人问路,忽然听见隔着院门传来些说话的声音。
一个少年声音说道:“今日老爷在前厅设宴,那左状元也来了。”
又传来两声低咳,另一个年轻声音道:“左钟离实在是罕见的才子。”那声音温润动听,仿佛春风宜人。
少年的声音又道:“如今京中都把他与少爷您相提并论呢。”
左钟离忽然精神一振,清醒过来,心想:“院中说话之人必是那楚观月无疑!”不由凑近几步,想听个清楚。
只听见楚观月说道:“他那篇策论痛斥十大政弊,固然极其出色,只是……”
少年好奇道:“只是什么?”
左钟离自负才华,此时听见楚观月言谈中竟有批评之意,不由心中大怒,心里盘算着:“我便等他说完,再突然跳将出去,当面痛斥辩驳,也好削他面子。”
楚观月哪里知道左钟离正在墙外侧耳倾听,对着自己书童文清也无顾忌,说道:“那十大政弊他说的固然丝毫不错,但他随后列出的改革之法却只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难以施行。”
见文清满脸迷茫,楚观月淡笑道:“打个比方说罢,小惠放风筝时,把风筝挂北院那棵老树顶上了,叫你去取下来。我在旁边给你出主意说:`文清,你只要跳上去,便可以把风筝拿下来了。`”
文清说道:“少爷,北院那棵老树那么高,文清怎么跳的上去?”
楚观月道:“便是这样的道理。法子虽然是对的,但若是做不到,便没有用。左钟离提的那十大弊政,是经年积下的,其中盘根错节,哪里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得了的?便说那官员贪私罢,按着他的应对之策,应当启用太祖时的严刑重典,肃清纪律。但我朝官员薪资本就微薄,养家糊口尚且有余,寻常应酬交际便有些不足,更不要说享受荣华富贵。贪图奢华富贵的,固然千方百计收敛钱财,便是有良知的,下属送上的礼物又如何真的愿意拒绝?数百年来如此这般,朝中上下哪个官员不多多少少贪私一些?真正两袖清风的又有几个?若是启用太祖时的严刑重典,只怕满朝文武百官都要被剥皮了,却不知这朝政又该谁人去理会?官员贪私的弊端,是要设法改了,但以这般急进强硬的法子,是决不能成功的。他在金銮殿上的这一番策论固然说的淋漓畅快,人人都对他赞一声好,但私下里却不知已经立了多少敌人,今后只怕在朝中寸步难行。”
文清“啊”了一声,道:“可是老爷特意设宴邀请左状元,显然有意提拔。”
楚观月摇头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父亲的为人……今日表面上对他客气,只怕过几天随意寻个因由,便能把他往虚职上一调,任他满腔抱负,也无处施展。这事情做起来着实容易的紧,只需稍稍暗示,自有下属不动声色办的妥帖无比。”
文清道:“外间都在传说,上个月兵部侍郎于大人便是……”话却不敢说完,但彼此心知肚明。
楚观月点点头,叹口气道:“我楚家如今荣盛至极,全靠陛下宠爱姐姐,这难得的眷宠,本该恪守为臣之道,更应该加倍的约束,以免遭人嫉恨。只是人欲无穷,一时的风光冲昏头脑,便越发的张狂起来……以一家的荣华寄托在圣宠之上,却不曾想这圣宠究竟又能维系多久?若是陛下真的改立太子,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但如今太子地位稳固,身后又有江宁郡府支持,又哪里动摇得了?我只怕他日我楚氏一族……”
默然许久,道:“文清,这一番话,你听过便当作没听过罢,在别的人面前只需装作愚钝模样。我在家中地位尴尬,既不能劝动父亲,将来也未必有能力保全你。我早年少不更事,已是锋芒过露,你切不可重蹈我的覆辙。”又道:“若有机会,我还是设法让你离了楚府罢,这里决非可以长久安身的地方。”
文清急道:“少爷,文清不走,便是要走,也和少爷一起走。”
楚观月淡笑道:“我自幼体弱,不是长久的命,何苦拖累你。况且我毕竟身为楚家人,又怎能为了自己立命安身而抛却家人不顾?”抬头仰看天际一轮圆月,道:“也不知还能有多少时日以待观月。”
月光洒在脸上,映出怅然神情。
文清心下黯然,陪站在一旁,怔怔瞧着楚观月发呆。
却不知这一番话,传入院墙外有心细听的左钟离耳中,只把他惊的冷汗涔涔,背湿一片。
他自负才华,心高气傲,此时又正当风光之时,满以为自此天高海阔,任意翱翔,雄才大略,施行无阻。楚观月这几句话却如当头浇了盆雪水,顿时令他清醒了几分。
原来,自己自鸣得意的那一篇文章,竟是不切实际,满纸空谈。
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得罪了许多人,前途竟一片黯淡。
想到楚观月身在局外,却看的这般透彻清楚,他的才智见识比自己只高不低。可笑自己还以与他并称为辱,如今看来,反倒是自己大不如他了。
当下长叹一口气,绕过院门,对着院中之作揖长拜,说道:“今日得闻楚公子一席话,在下自愧不如。”
抬头,恰迎上满脸错愕神情的楚观月,竟愣在那里,已然忘了下一句话。
月色下,那人一袭水色宽衣,静坐在院中,气质高雅,容姿绝世。
第002章
“左大人?”户部尚书王经的唤声拉回左钟离游离神智。
左钟离略觉失态,干咳一声,看向王经。
王经说道:“左大人,今后小儿还需您多照应。”
左钟离道:“王大人客气了,大家都是同僚,理该相互协作。”
再看王焕,正是少年得志,依稀一番自己当年的模样,不由心中十分感慨。
众人在殿前闲聊了一会,便纷纷散去。
左钟离处理了政事,从文书阁出来,已是午后。看了看日头,时辰还早,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了。
还未到门口,远远的便闻见草药的味道,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株草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左钟离连忙迎了上去,说道:“黄大人近来可好?”
正是那日遇见的黄御医。
黄芮听见左钟离声音,抬头看来,行礼道:“左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莫非是身体不适?”说着便手伸了过来,想要把脉。
左钟离摆手道:“不是。左某有些事想请教黄大人呢。”
黄芮奇道:“哦?什么事情?”
左钟离道:“黄大人,上次那张药方你可还记得?”
黄芮两眼一亮,说道:“记得,自然记得!也不知什么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老夫好生佩服。”想到左钟离那日看到药方神情激动,强讨了去,不知有何结果?
左钟离道:“左某有位见闻广博的朋友,恰恰识得那药方上的字迹,说那是名医秦大夫写的,不知黄大人可曾听说过这人?”却是故意略去半分堂之事不提,只推说为朋友知晓。
御医黄芮“咦”了一声,顺了顺花白胡子,道:“原来如此,果然名不虚传!”又道:“左大人,说起这秦观月来,如今名声极盛,外间称他为天下第一名医,老夫虽然置身宫中,却也多少晓得他的。”
左钟离听到秦观月三个字,心中一紧,道:“愿闻其详。”
黄芮说道:“说起这秦观月倒也着实有些神秘。左大人可记得一年多前李至行大人忽然得了恶疾?”
左钟离听他一提,隐约想起这事来,一年多前御史中丞李至行忽然身染恶疾,药石无医,皇上特地派了御医去看,也束手无策。后来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云游大夫给治好的。当时左钟离忙于应付安王水祈苏,便不曾留意此事。
说道:“记得,只是并不清楚此间详情。”
黄芮道:“治好李大人的,正是那秦观月。这事也是听太医院里的同僚说的,说来倒有些巧合。当日李大人身染恶疾,卧床不起。李大人次子李忆却被几个平日里往来的狐朋狗友拉去游湖,恰恰那日遇见了京城首富之子江白……”
提到江白,左钟离不由一愣,他与江雉为忘年知交,却惋惜江白轻浮浪荡,不肖其父。
只听黄芮接着说道:“那几个人在碧翠湖上观景赏乐,正在兴头上,有人在湖边骂道`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便也罢了,如今父亲病重,你却在这里游湖,当真良心给狗吃掉了!`众人看去,原来是李大人的长子李敛,他素来便十分孝顺,此时听说弟弟被人拉去游湖,便寻到湖边大声斥骂。李忆本来也想这时节守在家中为妙,却经不起朋友撺唆,这才来游湖的,此时见是哥哥来了,不由十分心虚,耷拉着脑袋,不知如何答应。只听见李敛又斥道`我早叫你莫和这群闲人来往,你偏不要听,且看看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他这话顿时得罪了船上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叫嚷起来,更有人直喊着`把船靠岸了,小爷我今日便要教训一下这姓李的。`说着撩起袖子,气势汹汹。这时船上江白忽然说道`李大哥错怪了,我们几位朋友正商讨说有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或可请来为李大人一治。`众人听闻此言,不由诧异无比,面面相觑,李敛亦将信将疑。如此这般,结果请来的便是秦观月,后来秦观月施以金针之术,治好了李大人的恶疾,自此以后,便名声渐大。”
左钟离讶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心想,江白竟然认识那人?
黄芮又道:“听说那秦观月十分的古怪,头戴黑纱斗笠,从不在人前露出脸。言行虽然古怪,但对病人却来者不拒,诊金多少随意,有时还反而送给病人药物,医术固然无双,医德更是极好,便冲着这点,那天下第一的名号也该是他的。”
左钟离问道:“那么黄大人可知道哪里能寻到这秦观月?”
黄芮道:“老夫听说他在上京有一处医馆,设在东市附近,寻人便能问着。”奇道:“左大人为何如此关心这人的事情?”
左钟离尴尬一笑道:“在下对这奇人异事起了好奇,便想知道些细闻。”
黄芮不疑有他,道:“若是有机会,老夫也想拜见一下这位名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