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钟离按着江白的指示,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到江宁郡与徽郡相交处时,折向西行,如此又行了两日,绕过泽湖便入了山。这一片山脉连绵数百里,山中道路难行,至此左钟离不得不弃了马,徒步而行,这样又走了一日。好在此时正当夏末,天暗的晚,到这天傍晚时,左钟离翻过一个山头,他本已疲惫不堪,这时隐约看见山坳中隐约露出黛色屋檐,心中一阵振奋,忽然又有了力气,沿着山路急奔而下,不一会便到了一个小村落。
这村落不过十来户人家,俱是山里的猎户,这时正是晚饭时,纷纷回来,有人看见左钟离,不由脸带惊异好奇之色,这山野村庄平日罕有外人来,不一会,竟全村男女老幼都出来围观,令左钟离阵阵尴尬。
此时一位老者颤悠悠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客人莫不是山里迷了路?”
左钟离摇摇头,道:“请问这里是否是马家村?在下是来寻友的。”
众人俱点点头,一个年轻猎户似是想到什么,喊道:“我知道了,你是来找秦大夫的吧。”他见左钟离虽然相貌普通,但衣着气质非凡,便顿时猜到了来意。
左钟离一喜,道:“正是,请问这位小兄弟,秦大夫在哪里?”
那猎户指着旁边一座山头答道:“秦大夫在那山后,他说这几日要采药制药,让我们别去找他。”
秦观月每年俱来此地,遇上村民患病,便用心医治,他本是当世名医,寻常毛病自然药到病除,便是痼疾也能一一治好,因而虽然形容古怪,言谈冷漠,却极得村民尊敬。
这些村民本性淳朴,既然左钟离说是寻友,看他态度温和,便不疑有他,当即便告知了秦观月的去向。
左钟离连忙谢过众人,村民热情,又纷纷拿出做好的菜蔬熏肉,盛在简陋食盒中,请左钟离一并带去。左钟离盛情难却,再三谢过,提着食盒匆匆奔向猎户所指之处。
不一会翻过山头,看见原来是个小小的谷地,一道溪流缓缓而过,溪边造了栋木屋,此时夕阳将落,金红色余辉洒在林梢木屋间,透着幽静柔和的气氛。
左钟离欢欣无比,加快脚步,奔向木屋,口中已忍不住喊道:“观月,观月!”
木屋大门洞开,却静悄悄无人应答。
左钟离又奔近几步,正自疑惑,忽然眼角瞥见屋后溪边似是有一道人影,连忙绕过屋子。
只看见溪边大石上伏着一人,那人一身黑衣,身形削瘦,黑纱斗笠落在一旁,似乎正是观月。
再走近两步。看清观月侧着脸倒在大石上,发丝散乱,遮住左边大半个脸,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唇角还带着一缕黑色血迹,旁边大石上亦有一滩黑血。
心中一时惊骇莫名,把食盒丢落在地上,便扑到观月身前,一把抓住观月那双枯爪一般的手。触及肌肤,不由又是一阵惊骇,只觉得观月的手心冰冷无比。
左钟离如坠冰窖,颤抖着将手放在观月鼻息,察觉一道似有似无的鼻息,又连忙翻过观月身子,贴着胸口细辨心跳,天幸观月还活着,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看见那心中恋慕了十年的熟悉容姿,忍不住痴痴凝望,伸手轻轻抚摸。
却在撩起观月发丝时,呼吸一滞。
第014章
左钟离指尖触及观月脸庞,心里一阵难受,眼眶发热,忍不住便一滴泪落在观月脸上。
他简直想不到,竟然有人会这样残忍的对待观月。
这一张脸,本应该是如世间最美好的珍宝一般完美无暇,肌肤白皙柔润如玉,双唇带着浅浅的蔷薇色,笑起来的时候温和似春风。
然而现在,非但肤色惨白泛青,双唇全无血色,左脸颊上两道利器划出的伤痕交错而过,那伤痕中心深陷下去,两边外翻,几乎可以想见当初划的有多么的深,伤痕周围一片乌青之色,从创口一直向外扩散,仿佛一个狰狞的妖怪般盘踞了整个左半边脸。
左钟离那一滴泪落在伤疤中心,又沿着其中一道疤慢慢滑下,一直滑到观月的下巴处,才滴入他黑色的衣襟,消失不见。
左钟离无声哽咽,一滴接着一滴泪落在观月脸上。
这是观月啊,他恋慕了十年的观月之人,那个温和聪慧、容姿绝世的楚观月!却被人如此残忍的对待!
左钟离只觉得心口阵阵窒闷,血气翻涌间,几欲呕血。他浑身发抖,俯在观月身上,紧紧搂着观月,只觉得便是当年听闻观月死讯时,也没有此时更令他伤心难过。
他静静拥着观月,清楚感觉观月薄薄衣裳下,身体削瘦到仿佛只余骨架一般,又看着观月那被毁去的半边脸,心中痛楚,也不知观月当年是遭了多大的罪。想到那日文清对他说,当时看见观月满脸满身的鲜血,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这样被人抬出去抛弃在冰天雪地的野外,不由忍不住对赵氏满腔的愤恨,只恨不得此时赵氏就在面前,让他也拿着匕首狠狠往她脸上划几道。可是那赵氏九年前便因为楚家满门抄斩而被处死,如今又哪里还能让左钟离报复回去。
正在暗暗愤恨,这时秦观月身体动了一动,低低呻吟一声,一双眼慢慢张开。他胸口阵阵灼痛,不由微皱眉头。这时意识清醒,发觉竟被人贴身抱着,再抬眼一看,恰对上左钟离一双泪眼,不禁大惊,本能伸手去推左钟离。但他此刻身体虚软无力,不曾推开一分距离。
心中一急,忍不住咳了起来,又是一口黑血咳出。
左钟离惊骇无比,连忙将他扶起,轻抚后背,惶恐道:“观月,观月,你这是怎么了?”
秦观月别过头,掏心掏肺般咳了一阵,又连着喷出几口黑血,伏在左钟离身上喘息。好一会,气息渐渐平复,这才哑声说道:“不要紧。”
这十年来,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些黑血是淤积在心肺间的毒素凝结而成,此时咳了出来,反而胸口灼痛减弱。想来再调养数日,今年的发作便又熬了过去。
这时痛楚稍减,神智却又渐渐昏沉,无力开口,便又闭上双眼,软倒在左钟离怀里。
左钟离又惊又急,连连摇动观月身子却无反应,又试了试观月鼻息,只觉得此时呼吸平缓,全不似方才一般微弱而似有似无,这才略觉安心。
想到江白说观月这十年里每年都有来此采药治毒,他既然身为当世第一名医,应当能治好自己罢。
这样想,无非也就是令左钟离自己略镇定一些。
连扶带抱,将观月带入木屋中,令他安躺在床榻上,拉过薄被仔细盖好。左钟离坐在床头,轻轻握着观月一只手。
这时隔窗看见圆月升起,在屋外撒下一片淡淡银白光辉,又恰恰照出观月右半边脸,左钟离一阵心神恍惚,隐约想到,十年之前,他也曾与观月在一起,看明月东升。
只是那时候,他们正当年少,饮乐观月,好不畅快。而十年后,却是仿佛历尽沧桑一般,伤心无奈。
然则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只觉得这一刻,观月就在他身边,与他手握着手,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到永远。
左钟离心想,无论观月变成什么样,无论他与过去有多么的不同,只要他还是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能够看得见摸得着,便觉得满足了。
连日奔波,到此时才松懈下来,倦意上涌,左钟离伏在床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日光投在左钟离脸上,才慢慢醒了。左钟离茫茫然张开眼,恍惚了一阵,想起昨夜守在观月床边竟睡着了。下意识伸手一捞,却摸了个空,再看床上,被褥整齐叠在一旁,哪里还有人在,不由心中一惊,跳将起来。
这一起来,猛然觉得腰背一阵疼痛,原来他夜里睡姿不对,自然筋骨酸痛。
忍不住呻吟一声,但也顾不得疼痛,踉踉跄跄推门而出,喊道:“观月!”
推开门,才看见秦观月正立在溪边,手里拿了两株草药,对着日头,似在辨识查看。听见左钟离唤声,眉头微皱,转过脸来,无言看着左钟离。
他既已被左钟离看见了模样,此时无人,自然便不会再用斗笠黑纱遮面。但习惯使然,半边发丝垂下,隐隐遮去脸上伤痕。
左钟离暗松一口气,道:“观月,你没事便好,你昨日吐了许多血,我……我……”上前数步,道:“观月,你为何故意不认我?”
秦观月心知被左钟离瞧见了面目,不能隐瞒,略退一小步,漠然道:“我是罪臣之子,如今又是这副模样,你又何必特意来找我,相见倒不如不见。”
心中迅速盘算一番,已猜到想必又是江白暴露了他的行踪,特意指点左钟离前来,忍不住低哼一声,道:“你又给了江白什么好处?”
左钟离里面摇头道:“你莫怪要他,是我再三纠缠他,他才告诉我来这里寻你。他也是担心你一人出意外。”
秦观月淡淡道:“我能出什么意外,又不是他那样成天自己糟蹋自己。”
左钟离听他语气间与江白关系亲密,不由觉得一阵嫉妒,按奈心情,低声说道:“观月,前些日子我遇到文清,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想不到赵氏这样的残忍,痛下毒手。观月,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秦观月看了看左钟离,摇头道:“那与你无关,你没对不起我,也不用向我道歉。”
但他越是这般说,左钟离反而越觉得观月是不愿自己愧疚,心里便更觉得自责,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在秦观月面前,仰头道:“观月,你打我骂我罢。”
秦观月侧身往旁边避了避,道:“这是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何要作贱自己?”见左钟离跪着不动,想到那日在千水阁,左钟离酒醉后抱着自己胡言乱语,秦观月不由一阵尴尬,微微脸红。低咳一声,道:“你若不起来,我以后便再不与你说话。”
左钟离连忙道:“我起来,我起来。”又慌慌张张从地上站起身。
秦观月见他这般模样,哪里还有当朝左相的沉稳气质,心里也忍不住暗暗莞尔。
想到眼前这人毕竟十年前相交一场,虽然那日酒醉后对自己肆意轻薄,但总是一心对自己好的,秦观月暗叹一口气,指着溪边两块大石,道:“坐下来说话罢。”
那两块大石面上被人打磨的光滑,倒恰恰可以当做凳子。
左钟离自然不知这是江白强力施为,只当天然而成,心里小小赞叹一下。见秦观月态度不似前几次一般冷漠,不由心中暗起了几分奢念。略整理了思绪,问道:“观月,当年我在牢中,听人说你病故了。谁知后来遇着文清,才晓得你竟然是被赵氏害了,还命人将你丢在雪地里,你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
秦观月想到十年前的旧事,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还能如何。我那时受了重伤,昏迷了过去,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人救了回来。”
左钟离啊了一声,道:“是谁救了你?”心想文清说当时看见观月心口插着一把匕首,显然重伤难活,赵氏大约也是以为观月已死,唯恐被人发觉凶行,慌忙间命令心腹将他弃于深谷中。却想不到还有人这样的能耐,竟硬生生把观月救活了过来。
秦观月道:“救我的人,是离隐先生和江白,他们那日趁夜赶路,江白在雪地里发现我,于是把我救了起来。后来我伤好了,便拜了离隐先生为师,学习医术。”
当日离隐携江白返京,路上无意间救了观月,于是将他安置在江家养伤。左钟离在牢中以为自此与观月阴阳两隔,却不曾想到那时观月在江府,与天牢也不过相隔里许。
左钟离想不到原来当年救了观月的人之一竟是江白,不由一阵愕然,说道:“原来江白他也……观月,果然上天还是怜你的,让你遇见了这样的好人,他日我必要当面拜谢你师父与江白。”
秦观月心里也默默想到,也许真是上天垂怜,自己当年若非遭到毒手,后来楚家满门抄斩,万难活命,哪会有如今的秦观月。
师父离隐,虽然平日里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但对弟子却是极好的。秦观月想到在山中小屋时的日子,只觉得这许多年来,其实是在那里过的最为舒心自在,不由淡笑起来。道:“说来,若不是江白恳求,师父倒未必就会收我为徒。”
左钟离见秦观月脸上浮现笑意,心里一酸,忍不住问道:“你与江白……”
秦观月不知他心思,随口答道:“他早我两年拜入师父门下,是我二师兄。”
左钟离恍然大悟,不由心中略窘,心想:“原来他与江白不过同门之谊。是了,江白既然与太子关系暧昧,为了太子又是受伤又是算计安王,只差把自己也赔上了,又怎么会与观月有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