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名女子交予等在黑色鬃毛大马旁的男人后,便独自寻了一株枯木席地而坐,并将斗篷的帽檐压低,只余下露在外面的瘦尖的下巴,以及隐约显露出来细颈流畅的线条,白皙秀丽的玉肌,这些几欲都要令人误以为眼下之人,定是个绝色出尘的美女。
他的视线始终驻留在远方那重峦叠嶂的山峰上,山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模糊而迷离,仿佛浓墨重染的山水画卷,平白增添了几分神秘而阴诡的意味,他微扬起唇角,温柔地笑起来,那山峰顶端,便是太宸宫的所在。
向外张望的目光,终是收回,他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方,男人将那位他救下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扶倒,放平躺在地上,然后脱下被刀剑划破裂的金丝华服盖在她的身上。
男人单膝跪在地面,瞥眼也注意到了,他自背后投来的目光。他平静地坐下树下,默默凝望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痴情与柔和,那样专注于欣赏一个女子的神情,仿若是要将天下间所有的爱恋都倾尽于她。
男人眯起细狭锐利的黑眸,第一次,对他有了难以名状的敌意。祢祯与这个叫做墨吟风的男子,从前究竟是何关系,他前所未有地想要探知。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他嫉妒这个优雅得从头到脚几乎毫无缺点的男子,嫉妒得要死。
男人抬眸与他冷冷对视,他毫不畏'TXT小说下载:。。'惧地迎上,争锋相对良久,男人终于淡声开口,与他道:“你的恩情,寡人记住了。”
黑衣斗篷下,他白玉无暇的脸容,微微一笑,清澈秀丽得宛若一位女子,他轻轻地笑出了声:“陛下莫要会错意了,在下此番无非是为了她。再难的事,我都会为她办到。”
气氛立时僵住。
嬴政冷冷地站起来视着他,孤傲挺拔地立在苍空之下,暴戾冷酷的黑眸中闪过极其罕见的复杂神情:“既然还爱着她,为何从未想过要将她从寡人身边带走?”他一次又一次地见识过他惊世骇俗的身手,凭他深不见底的实力,孤身战败三军,那么带走她亦是轻而易举的。
他依然是温柔地笑了笑:“当初将她送出去,便没有再收回的打算,但是我十分珍惜她,希望你也一样。”
照他字面上的意思,他仅是把她当作了一样昂贵的物品,抑或是十分重要的棋子而已。可是嬴政无法相信,若他真是如此,那么当这样的物品或棋子,对他已经无用的时候,又为何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杀破千军,只为护得她的平安。
“因为、一伤则伤。”他面若三月春风般温暖和煦,心却若万年寒霜般无情:“她死了,我也会死,救她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是么?”嬴政冷漠无情的笑意,瞬间冻结了一切。
一阵狂风不经意间吹来,将他覆在面容上的斗篷吹落,那下面是沐浴云缎的纤尘紫衣、乌发墨缎柔软垂落下的长发与一张如白脂冠玉、充满魅惑的秀美脸容。他的浑身散发着冰雪般纯洁冰冷的气韵,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定神闲与决胜千里之外的气度。
嬴政微微一怔,虽并非是第一次见他,但从未若这次般仔细瞧着他的容颜,这样的风姿绝色,大抵连他后宫中最出色的女子都要自叹不如,何况他还是个男人。祢祯一直深爱着的,便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可怕男子么。
吟风也不回避嬴政阴鸷犀利的目光,朝他微微笑了笑,索性褪去了黑衣斗篷,而后起身朝他走过去,淡淡道:“如你所见,一个男人有着天下无双的容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平日里,他都以调制的药粉掩盖面部的线条与轮廓,企图将绝色的姿容盖去,就连与他一同相处了的祢祯,也尚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而今日,由于突然接到祢祯受袭的消息,仓促之下,便来不及乔装,顶着绝世无双的美丽容颜便一路赶来,所幸方才战乱危急兼之月黑风高,她才未注意到他与往日的不同之处。而平定乱臣贼子后,花信便为他寻来了一件斗篷予以避开众人的视线,掩盖着令他困扰的绝美姿容。
嬴政看他深如幽潭的眼神里散出了友好的气度,这个男人有一种难以抵挡的魅力,会让与他交心之人,渐渐放下防备。但他看得出,吟风对他的确没有任何敌意,便慢慢地道:“说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他明似秋水的美眸,波光一漾,灿过天上的繁星,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作为男人,却被男人称为美人,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说罢,他优雅地掀起衣袖,示意嬴政坐下,然后取出药囊,伸出纤长的手指,握住嬴政的右臂,指骨稍一用力,便听见错位的骨节咔嚓复原的声音,随后又取了木枝将手臂固定好,便完成了治疗。
他低头手指以极快的速度,在嬴政的右臂上完成最后一道包扎的工序上药后,突然说了句:“你为祢祯所做的,在下也记住了。”他难以忘记,方才策马疾驰而来时,却见到嬴政为了引去敌人注意,令她可以逃离,故意放松了马缰,自马上飞身坠落下来,重重地滚落摔在坚硬的石块上。巨大的冲击力,饶是以右臂撑地,骨头瞬时断成了三截。手骨断裂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里清脆而大声,十分的诡异与毛骨悚然。嬴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堕马,舍弃自己的性命只为她,高高在上的大秦帝王能为平凡的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还能再说什么。
他给她的爱,远不及他的。
他拢了拢衣袖,起身抱拳拜别。他们都并非是心胸狭隘之人,更不会因为儿女私情,便弃了男人之间特殊的感情。或许是英才惜英才,惺惺相惜,嬴政阴鸷冷酷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略微点头,道了声就此别过。
他临走前告知,不久后花信便会赶至,领他们去往一个隐秘的地方暂避风头,鉴于嬴政的伤势无法再战斗,待弘凤兮平乱完毕后,他便会相告地点,让他去到那里将他们平安接回。嬴政听罢,便也认可了。
孤绝的夜色里,他策马绝尘而去,远远可以望见他深黑色的斗篷在狂风里上下翻飞,宛若一面等风的旗帜。
他在黑暗中行了数十里路,回身凝望,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模糊轮廓后,忽然勒马停下,面上依然是和煦的笑容,单手却死死按住了自己的锁骨,那里有血止不住地流淌而下,清脆裂响过后,肩骨立下断开,断骨突兀地刺穿了血肉模糊,血迹斑斑地钻出,露在了白玉肌肤的表面。血依然若小蛇般蜿蜒而下,装饰着紫衣颈部的白色镶花渐渐染上了殷红的色泽,映着他苍白若雪的脸容,便仿佛是一朵艳丽阴诡的幽冥之花。
这对于凡人来说,该是多么痛不欲生的难耐,可他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宛若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十分安定平静。他有条不紊地以齿撕着长裳的外边,截取一条细长的云缎,代替绷带捆缚住断骨,以免它再错动移位,伤得更加深。
做完这些,他才有时间稍微歇息,也许是剧烈的痛感,使得他娟秀的额头上沁满了细细的汗,他以袖抚了抚,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低笑:“一伤则伤,终还是发作了……”
祢祯受袭时中箭伤了锁骨,他便是算准了一伤则伤发作的时机,便才借以己身有事、花信暂代护送为由,立马离开了他们。这样狼狈不堪的他,不想让她看到,虽说是答应了嬴政与她永不相见,也希望在她心中留下他高旷秀逸、广袖长襟的面貌与举止,那才是完美的无憾。
***
一个时辰后,花信准时赴约,一身夜行黑衣,驾驭着骏马风尘仆仆地赶至。那时,她已从昏迷中清醒,四下盼顾却始终寻不到他的身影,与嬴政面面相对,身上披着他黑色金丝披风,依着金灿温暖的篝火,席地坐着,双手不安地绞缠着,静默不言。彤红的火光映着她憔悴的面容,仿佛有了一丝血色,她默默守候,最终等到的人,不是吟风,竟是花信。
花信还是若往日那般削瘦,脸容上依旧是桀骜不驯的羁傲,给人的感觉却是强大和安全,他俯身对嬴政施了一个礼,大抵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除了吟风,他骨子里所固有的倔强与傲气,使他从来就不会对任何人屈服和低头。
“花信。”简短二字,这便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介绍,干脆利落地报上姓名,说明所为来意,接着淡而毫无表情地道:“上路吧。”
她宛若一棵摇摇欲坠的幼苗,虚弱地立在嬴政一侧,察觉到身边他冷漠如霜的黑眸向上一挑,显出了微薄的怒意,便立刻对着花信使了个“不要太狂妄”的眼神,结果一回身却对上了嬴政残酷深邃的危险目光。他微微侧目,眯起潋滟的凤眸,冰冷视着她,阴鸷的眼眸中闪过黑琉璃般莹亮的色泽,漠然地道:“你与他十分相熟?”
“不认识。”花信抢先一步作答,便只身跨上了马。她想了想也是,花信与吟风的交情匪浅,于是自己间接地与他相识,却也算不上深交。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在嬴政面前,承认与他的后妃有情感交集,无疑是自杀的行为。纵然此刻嬴政起了疑心,但由于身负重伤,又受托与花信,暂时不会追究,但难保今后可能发生之事。
不可置否,嬴政是六合之内七国之间最多疑、最危险的君王。
嬴政亦翻身上马,俊美的脸容上挂着的依然是冰冷漠然的神情,他子夜般浓黑的深邃眸子看向同坐在高马的花信,眼神淡漠疏离,隐约中有逼人的压迫感。他与他道:“蒙家自你祖父蒙鹜一辈,便对寡人鞠躬尽瘁,却唯独你蒙恬,不肯为寡人所用。”
花信不喜外人束缚他,管他管得太宽,在提及将来效忠报国时,即便是对着吟风,都会冲动顶撞的气色。他心高气傲、飞扬跋扈,虽是将门之后,一身傲骨豪气,却不愿为权位所拘束,在这一点上,与弘凤兮却是惊人的相似。
对于嬴政的要求,花信不驯地撇撇嘴,不答。嬴政深谙为人臣,心不在朝堂,便是强求亦是无用,便不再多言。
可命运便是如此捉弄人,有谁会想到,在许多年后,这个当年鲜衣怒马、英气逼人的青年,在大漠之上一口回绝秦王的男子,在长成后心智日趋冷定成熟后,竟背离了吟风,成为了嬴政手下镇守北护边疆的大将军。
花信素来将吟风视为心中唯一的崇拜与最爱,没有人知道他与吟风之间发生了何事,有何冲突,唯能看出的便是,自那日以后,花信从此脱胎换骨,变得稳重与雷厉风行,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将的气度与风范。
而花信真正的身份,却是名门贵族出身、历代为将的蒙家后裔,蒙恬。
花信挥舞起马鞭,烈艳的夜行黑衣在飓风中上下翻滚,正欲策马前行,却似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过头对她张了张嘴,大声喊道:“喂,臭女人,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这个他,莫用提也知指的是谁。可那句话散在风中,却似铃铛般叮叮咚咚的几声,然后被一阵突如其来狂风的呼啸声淹没过去。
忘了我吧。这便是吟风交待花信,带给她的话。
她低下头沉默,本来想忘却了的,却因为不断提起的羁绊,而变得难以忘怀了。本来没有什么的,他的话,却让她更加明白,从前他们之间是真的有什么的。他是故意如此做的么。
感觉到手心一紧,握住她的那双男人的手,□在风中已经冰冷地没有温度了。在花信回头对她说出那句话时,她正好握住了嬴政尚未受伤的左手,脚下使力正欲上马,却一时间愣在了当下,任凭嬴政狠狠地用力握痛了她,她都毫无知觉,而今回神一瞧,手腕处却早已淤青一片,痛得她差点落下泪。
“政,你真恨得下心,对我出手……”她与他同乘一马,倾身倒在他健硕冰冷的胸膛里,脸颊贴在他透着余温的单衣上,默默不语。
“我不允许你的心中,容下别的男人。”他单手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她被箭划伤的脸容,口气始终是强势霸道,令人不可抗拒。
她心中一痛,闭上眼,淡淡说道:“我不会的。”
他再无他言,以左臂握住缰绳,狠狠一甩,黑色鬃毛的骏马便离弦似箭般飞脱出,去追赶远及视线以外的花信的步伐。
祢祯,忘了我吧……
我不允许你的心中,容下别的男人。
他说忘了她吧,却似是在提醒她永远都别再忘了他;他说你的心中不许容下别的男人,可他的心中却从来都没有真正有过她。为此,她的内心宛若深潭的泥泞,浑浊搅成一片,到底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她不明……
***止***
☆、第十三章
不记得何时因为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疲惫感漫身纷沓而来,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片艳粉灿烂的桃花落林中,周围遍是盛开的鲜花烂漫。她的身上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