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她并不了然这一切,仍口无遮拦,嘲讽地道:“吟风,你何要叫我公主,几年来,你哪一次不是直唤我的名字,这一次却又想惺惺作态作甚?”
他笑着摇摇头,并不答,而后谈话里他便又重新唤回她的闺名,祢祯。
屋外的风吹得甚大,窗棂上摇摆的火烛不知何时熄灭了,她正欲起身去点上,却忽闻他道:“祢祯,你坐下罢,你素来在黑暗中的视力不大好,这里又十分杂乱,若是绊上什么,便不甚好,还是我去罢。”
言毕,他便掀袖起身,缓缓地往窗棂去,弹指灵动,娴熟地关上了窗,执起火烛,一手持火折子,优雅地拢指燃上灯芯,便回来放在她与他之间的桌案上,动作之精确无误,仿若他完全不是个失明的人。两人相对无言,通红的火烛嘶嘶地燃烧,氤氲温暖的烟气映得他惨白的面容堪堪有了红润之色。他将敷于面上的白纱布取下,现出一双明澈秋水、灿若明珠的美眸,虽视不清景致,但却十分漆黑有神,丝毫不似盲瞎的模样,然她晓得他确是瞎了。不知他是真的无碍了,还是假的,她沉下眼睫,略微忧心。
案上静静地燃着一只铜色烟熏的紫金香炉,散发淡淡心旷的清香,令人平神静气,正前方摆着一架棕褐色的木质棋盘,用深黑的线条描绘着纵横交错的网格,上面置放着象牙制成的晶莹透白的棋子,对弈双方分别有一枚以红、黑字体刻画的将、帅棋子,予以统帅四方士卒,棋盘中央跨过一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样的棋盘,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除了魏皇宫,在别处却并未见过,她依稀记得吟风曾经称它为象棋。
她坐于黑子一方,稳居帅位,伸出素手,轻轻地抚摸棋盘上的棋子,凉得骇人,颤了颤缩回了手,方轻声道:“吟风,你说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对弈了,你又有多久不愿以真面目示我。先是四龙子,而后又是公子翌,你,究竟有多少个身份呢。”顿了顿,我抬起眸直直望着他:“吟风,你觉得骗我很有趣么?”
他盲瞎乌玉的眼眸冷了一冷,迎着她的目光视进她的瞳仁里,而后无须“看”便执手将最右面“車”出列,浅笑道:“祢祯,你莫不是在说笑了,不论是四龙子还是公子翌皆是我的一重身份,又谈何骗与你可言。”
“是时候告诉我,是为什么了罢。”她不愿再拐弯抹角,轻轻地说了声,认真地凝视着他苍白胜雪的脸容,一字一字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利用我。”她苦然一笑,若不是墨吟风的一手策划安排,以她平凡的姿色与不待见不尊贵的地位,或许而今她还是魏皇宫里嫁不出去遭人耻笑的老公主罢,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等待着他给出答案。
他婉转地动了动手腕,移动一子,复又抬起眼眸与她相视一笑,道:“公主,今日请你而来,便是为了此事。”这一次,他又将她唤为公主,她知他心思莫测,难以猜透,但却不知他究竟是在谋策何物。
轮到她方下棋,她掷出一子,他行云流水地往下续棋,却未有一丝一毫地停顿,他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为何下得比她更加清明无顿,令她倍感疑惑。这时,却闻至他温情蔓蔓的言语,他伸过手在她脑袋上一敲,轻笑:“这么多年了,你的棋艺还未长进,不论下多少次,都是一贯不变的套路,你还是那般用心不足,我自然无须用眼看便可续上你的棋步。”
原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她的一切,全部、所有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他,太了解她了。
世上有哪一个男子比她更了解识得自己,她想,除了墨吟风,或许不会再有谁能够、如此了。
她心一沉,淡淡道:“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了吗?”
他默默朝她望来,明若秋水的美眸一暗,面若白雪,静静说道:“你、要从几时听起。”
呵,她自嘲地在内心暗笑,果然若她猜测的那般,自他于十三年前接近她始,便是一直在利用她,那时候她仅九岁,他却早已将她今后之路铺成好,教导她《诗经》、琴乐、礼数,博览天下政治,乃至后宫勾心斗角的心机。
她沉眸想了想,道:“从四年前,魏皇宫,我还未出嫁之时说起吧。”
“好。”他的声音十分平静,随手将右面的“車”出列,慢慢说道:“四年前,在你出嫁前一夜,我封印了你与我之间的记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眸平视着她,目光柔和几许,轻声道:“因为、你爱我。”他的神色迷离深邃,似是忆起了往昔的种种,眼神骤然变得波涛汹涌,胸口痛意难当,他强制地以手平复不安的内心,“为了让你能够完全忘了我,我必须如此。”
这个男子素来以强大的控制力将至深的感情隐匿,喜怒不形于色,而这一次,竟然表现出那么痛楚的神色,她思量片刻,忽而开口道:“吟风,其实你是喜(…提供下载)欢过我的吧。”
他微微一怔,似是未想过她会将话说得这般直白,然后转眼看着她仅是笑了笑,并不作答。她十分冷静地道:“既然若此,你又为何要将我推向深渊,秦王宫,并不是每个女子都希望自己嫁与佳丽无数的君王,争得□第一的宠幸。”
“吟风,你曾说过你到过一个民主法制的国家,那里崇尚的是一夫一妻制,而我也对你说过,我向往那样的生活……”
他适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说道:“祢祯,你会错意了,与你相处了九年,你的秉性我又怎会不知。当年我并非是想将你推向深宫,让你代嫁并非是个决断,而仅是个权宜之计,当时我需要以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将你带出魏皇宫。”
他手指一动,推动棋子前进,沉下眼帘,俊秀的脸容上,细长好看的眼睫宛若扇面,密密地遮盖清水般澄澈的美眸,安静地说道:“想必你也听闻过‘一伤则伤’,对于任何要致我于死地的人,你就是我的死穴。你若受伤,我亦要三倍五倍的承受伤情。这是太宸宫的咒术,与龙子定下契约之人,若是不慎受伤,追究龙子保护不力之责,一伤则伤。”
“四年前,我本是要以你代嫁为契机,在荒原之上率人袭击劫持秦军车马,将你救回韩国,若是事情照此发展,却是最好。不料渐离早一日由燕地返秦,在他不知情下,又与他发生激烈冲突,致使我方伤得惨重,便只好暂时将你带走之期延后。”
她道:“那一日,你为了让我避开袭来剑气的锋芒,当下以身体挡下渐离的水寒剑,剑尖刺穿半身而过,你应是伤得不轻吧。”
他轻轻一笑,云淡风轻:“你不必将我想得十分高尚,若是那一剑由你来受,指不定我所须承受之伤,是那五倍十倍有余,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着想罢了。”
她又思了半晌,“那之后,你不曾没有时机将我带走,却又为何任由渐离将我领至咸阳,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罢。”
他的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摇摇头叹道:“祢祯,你是否忘了重要的一点,我练就的武学,可以立时恢复表面造成的刀剑伤痕,内伤却并非一时半刻便可治好的。那时我面上看起并无恙,实则伤势还未大愈,若无渐离一路悉心照料,怕是连咸阳都到不了便亡故途中,却谈何一并带你同回韩国。”
她沉吟许久,“那么,后来来到咸阳后,你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我,而是以陌生的太宸宫四龙子的身份与我交好?”
“于你而言,我是何身份有差别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眼帘微垂,轻声道:“那时的你,早就不记得曾经深爱过一个叫墨吟风的男子,不是吗?”他沉默良久,道:“当年我消去你与我之间的记忆,便是考虑到将来大局的发展,你的行动也许会超脱我的控制,我思量过,若是你在忘却与我过往情爱的期间爱上了谁,我便放任你去,从此不再、恢复你的记忆。”
她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吟风,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安排。你好残忍!你好残忍!”
他轻笑着,眼中掠过残忍的笑意,却看不出是喜是悲,“我一向算无遗策,却唯独算轻了你对我的情谊。纵然以封印压制住了你的记忆,可你的脑海深处却依然忘怀不了我模糊的轮廓。在你对我说,我似是你认识的一个人后,我便决心不再以吟风的面貌示你。”
“为什么?你就这样,不愿我记起你吗?”
“不。因为,无情的我、配不上、被你、想着念着。我不曾预料过,魏祢祯这个女子,自离开魏皇宫那日起,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怪我喜(…提供下载)欢上了别人。”
“或许、是吧。”他沉下目光,淡淡地视着别的地方,幽深的眼底有难以言喻的悲伤,在悄悄蔓延,而后他又摆正了棋子,仿若无事般接着下起来。
当日蔚染中了暴雨梨花之毒时,他便是怀着这样古怪的心理,不愿帮她为他医毒,因他早已看穿了她爱上蔚染的事实。
“吟风,你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明明害怕我忆起与你缠绵悱恻的过往,却又害怕我在失去记忆同时,爱上了别人。”
他闻言只是好看的抿起薄唇,淡淡一笑,眸光宁静而柔和。他沉默安静地坐着,模样看上去十分纯良无害,秀丽的脸庞略显苍白,乌黑的长发不曾束起,柔顺地披散垂落下来,身子削瘦得可怕,衣下棱骨嶙峋可见,披在白色内衣上的紫袍,悄然滑落至地面,他转身欲拾起,却被她先一步掇着。她立在他身后,紧攥着紫衣柔软绸缎的面料,她的指骨握得僵硬斑白,他宽松的外袍下,身子竟瘦弱得只剩一副干柴骨架,原先合身的衣袂穿在身上,却显得十分庞大,轻风一吹便似凌乱飞舞的旗帜,飘飘荡荡。
她将衣裳重新披在了他的肩头,手搭在他的身上默然不语。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面上,有温暖在手背上蔓延,他低头浅浅笑道:“我并无碍,不过是一伤则伤的反噬,过些日子便好了,你无须担忧。”
她了然,曾经历经死劫二次的她,对于吟风所造成的伤势,是不可估量的。一次为杖责,令她在病榻上过了整整半年;一次为嬴政麾下黑骑军的长箭穿心,且那箭上还是带着剧毒,若吟风非用毒解毒之圣手,她怕是回天无力。然而,将他的伤势害得如此重,身子这般羸弱,全是因她而起,可他却从未出言怪过她,她又怎好再责难他什么,这样一想,心便软了几分,语气也不再那么生涩。
她坚定不移地视进他沉静不可方物的眼眸里,淡定地道:“吟风,自打荒原之上劫持我失败后,你便再未有带我离去的打算了。”这话并非疑问,而是方方正正的陈述。
她默默凝视着他平坐着飘逸幽远的神色,紫裳俊逸,白衣翩然,他眉宇间柔和的神态所表现出来秀逸的宁静与沉容,仿若脱离凡尘世俗的纷乱,周身飘渺的一切,纵然是天地合一,万物尽灭,皆是与他无关。
“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不堪。”他的声音很平静,他注视着她的双眸,幽黑清澈,像清池的湖水般没有一丝波澜,但也没有一丝温情。他的眼神太过另类,温柔的无可比拟,却从来不滞留任何一丝感情。沉默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声叹息:“纵然在晓晴楼时,她无力将你带离,临行前却也设下谋计逼迫囚牛放了你不是。”
她默然,难以忘怀那一夜他在椒离院的野地外,他温柔的美眸亮如秋水,白衣似雪,一躯孱弱的病体搀扶着枯槁的树干,残风中的身子落叶般飘摇欲坠,却也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她,深情款款地吟唱着一曲《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也。”
他为她烹饪一锅的青菜小粥,却悄然在里面加了安睡的药材,当她翌日清醒过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一番模样。立在她眼前的是一龙子囚牛与冷若冰霜的蔚染,于是为了令她逼供出吟风的下落,遭受了非人的对待,包括毁掉了容貌。
她想了想,苦然一笑:“吟风,莫非这些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用问,也了然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却听得了他轻声说了一句:“祢祯,这都是为了你好。”
她不言,唇角却依然挂着苦涩的笑意,他淡声道:“你莫要若此低丧,你受了伤,我心也并非好受。”
“那自然是,吟风,在你心目中,我的地位自然是要比他人来得高尚不是。一伤则伤,你恐怕又得因我而吐血伤身了罢。”她的语气中尽是嘲讽,恶言极尽歹毒,然而在抬眸望见他安静地坐着,眼中一抹清丽的忧伤后,又觉得心中大片自责。
一阵沉默过后,他静如水波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容,轻轻道:“你若是真要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