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下他的局势明明处于下风,唇角却依旧保持着淡定冷静的笑意,不骄不躁,那傲视无方的黑眸宛若胜利在握一般坚定无畏。
嬴政啊,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黎明前夕,是一日中最冰冷的时候,没有日光普照,经过了一夜,大地的热散发殆尽,寒意连连。他始终默不作声地立于长廊上,狂风吹得他长长的黑发,独自飞舞。她提了件深衣外裳,走至他身后,慢慢踮起脚跟,才勉强够得到他的肩膀,给他披上。
他并未转身,却似是晓得是她,便将手覆于她微凉的手背上,柔声道:“外面冷,你进屋去罢。”屋内的烛光映出,她微微浅笑,见自己瘦小的身子重叠在他高大伟岸的身影里,感到一丝安全和温暖,随后应道:“无碍。”
他转过脸来,黑眸中淡淡地流淌着琉璃般莹亮剔透的光芒,阴鸷的目光转而变得柔情似水,宁静地注视着她,良久勾起唇淡笑道:“傻瓜。”
她浅浅一笑,埋下头不去看他,手指灵巧的替他系着衣衫,即便隔着几层布衫,依然能感受到他肤下透出的淡淡温热,蓦然回想起方才芙蓉春室内的情意绵绵、水□融的情景,不自觉地一片脸红。
长廊上的大风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循着明亮的烽火望去,喊杀声仍是震天动地,两方拔剑厮杀、血溅横飞,倒下的尸首愈来愈多,几乎都要堆成小山,嬴政的唇缓缓抿了起来,眼睫微垂,敛眸沉声道:“如此下去,惊动了仲父,便功亏一篑了。”
她了然他说的意思,嬴政而今最缺的便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直辖部下,如若在吕不韦得知此事前,并无镇压降住这般刺客,那么便不要想可以收服他们,征为己用,吕不韦定是会带大军前来平叛乱臣贼子。
他抬眸,淡声说道:“仲父今日找过你?”她低低的应了声:“是。”心想吕不韦将他的行踪拿得稳定,而他竟也十分清楚吕不韦的所作所为,老狐狸的万年智谋,小狐狸的心比天高,他们的比拼,到底会是谁技高一筹。
他收敛看她的目光,眼色一暗,似是了然吕不韦召她的意图,又似什么都不知晓,他也并不明说,她也不问,然后他便不再多言,只转头敛眸,更加沉默地盯着高台下方的情况。直觉告诉她,他与吕不韦之间,并非单纯的敌对关系,那么简单。
高台之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惨烈吼叫着,她凝眸望去,只见十丈开外,迅速并排地分开百来个弓手,将箭搭在弓上,执手将弓拉得圆满,眯起眼瞄准,而瞄准的方向,正是她与嬴政所处的位置。
嬴政面色一沉,暗叫不好,立马转身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下,他在上,与床事的行为无异,那散发着龙涎香的身躯伸手紧紧地扣着她,将她护得紧。她睁开眼眸,望着上方他俊美霸道的脸容,轻声说:“政,你不要紧吧。”他垂下眼眸,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兴许是察觉与她而今的姿态不太雅观,便霍得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拉她进了屋。
方跨入房门,便又听至悲惨的嘶吼,下意识地往后一望,果然细密地宛若暴雨梨花的箭雨,在森森夜色中又一次恐怖地朝他们袭来,夹带席卷着难闻的血雨腥风。嬴政一拉半扇门板,与她躲于其后,只听“噔噔噔”羽箭迅猛有力的刺入她身后门板的声音,神经紧绷,犹为的毛骨悚然,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羽箭便穿破了木门,直刺入血肉。
蔚染冷漠却又有些许温情的目光朝她投来,蓝瞳眼眸闪着淡光,似在担忧着她,在见她被嬴政拥在怀里后,又生生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饶是情势所迫,嬴政只关上了半扇门,与她同时匿身于后,而另外半扇门却是通明洞开,而花信与蔚染此时也同在屋内,射偏的羽箭宛若急雨,一支一支以极快的速度擦过他们的耳边,呼啸着向他们袭去。
他们皆飞快地拔出剑,旋转着抵挡羽箭的攻势,她本以为以他们的功力,这一劫并不难渡过,岂料到花信却脸容惨白似雪,双膝跪地,口中猛吐鲜血,在地上染过一抹殷红凄厉的色泽,怕是旧疾发作,抑或是方才替她引走容月时,受的伤却隐忍不说出。蔚染护到他身前,问他是否安好,听他应一声,便无心再与他交谈,专心应对飞至身前的乱箭。
过了一阵,箭袭攻势停止了,蔚染当下放下剑,默然的走至嬴政身前,两人沉默对视,他又沉眸思索半刻,方才躬身跪下,冷声道:“吾等愿意归降,望陛下平息战火。”蔚染最终的决策,有一些是因为不想让她夹在他与嬴政之间为难,有一些是因为花信的病情刻不容缓,须即刻就医,而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再见到更多的人牺牲,不论是己方还是敌方。
嬴政唇角轻扬,眸光一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应是清楚,招降,寡人可以放过那三千以至后来达到六千之多的将士,但是……”他眯起黑眸,加重了三分语气道:“寡人要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蔚染冷漠地凝视着他,会意地应允道:“在下晓得。”
两人便同时高高地立在高台之上,任凭狂烈的夜风绞乱他们飞舞的长发和宽大的锦绣衣衫。夜色下,嬴政的黑眸是孤傲和霸气的,闪着不可一世的光芒;蔚染冰蓝色的瞳孔,冷漠无方,淡定自若,静静地看着台下众人。两方人马皆弃掉了手中的刀剑,看这样的情形,他们便都晓得了——晓晴楼招降了。
漆黑的人影中,不知是谁低声咆哮了一句:蔚染,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叛徒!随即引颈自刎了,他鲜艳的血印在略微惨白的地面上,流到了好远好远……
随后又有几十人纷纷效仿,皆引剑自杀,蔚染站在风中,脸上没有表情,冰冷的瞳孔中竟也没有一丝动容,他十分清楚几十人的命与几千人的命,孰轻孰重。
然后,他淡淡地将视线转向嬴政,轻缓地说了一声:“你可满意了?”嬴政不语,他便又继续说道:“论残酷,我不如你。”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兄弟惨死,背负一世骂名,换得他们勿需枉送的性命,何乐不为。可嬴政不同,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手握着天下王权,又岂会懂得珍惜卑如草芥的士兵的性命。
他默默地朝她望来,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写满了决绝与坚定,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他冰蓝色的瞳孔里,尽是难以磨灭的忧伤与无奈。而后他果毅地单膝跪下,对着嬴政道:“陛下,是我履行最后一个承诺的时候。”
嬴政沉眸,威严的声音却又松散了几分,看得出他很佩服眼下的这个男子,他淡淡地道:“寡人赐你自刎。”
蔚染轻笑一声,唇角洋溢起淡淡的笑意,答道:“谢陛下,至少最后,可以让我若武士一般有尊严的死去。”
不——!
她大吼地哭出声,终于晓得嬴政说的要从他身上取走一样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人最珍贵的性命。他为何非得做得这么绝情绝义,他为何要将她过去至今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斩杀殆尽;他为何是这样的冷酷无情?
萧敬,李生,接下来的,便是蔚染吗?
如若蔚染没有与她的那一层纠葛不清的感情关系,或许,嬴政是会放过他的。她咬牙切齿,不知不觉地嘴角和舌头都被咬的血肉模糊,她捂着嘴,血水一滴一滴地透过指缝,落在冰冷的地面,模糊的泪眼中,她看见他们的目光,皆朝她望了过来,一个是怜爱忧心的,一个却是冰冷绝情的。
她的心彻底凉了,蔚染冰封的蓝眸渐渐划开,从没有如今这般温婉似水,柔情绵绵,仿佛恨不得将天地间所有美好的爱恋,都给予她。当日与她的断情绝义,果然是假的,他明明是深爱着她的,却始终不曾对她说出口。而她却做了什么?她却把真心和身子交托给了别人,嬴政,他从来都没爱过她,他根本是在利用她。
他在利用她。
她的眼泪狠狠地疯狂淌下来,趴在地上不停地呕着血水,她痛恨自己愚蠢和无知,害死蔚染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蔚染抬眸对她致以最后诀别的神色,她心中一凛,也顾不得身子的虚弱无力,拼劲全力连滚带爬地奔至他身侧,双手死死握住了剑柄,泪如雨下。她啜泣着低声说:“蔚染,我不要你死。”
他对她轻轻一笑,柔声道:“这一世,你我无缘相守到老,下一世我们做百年夫妻,好不好?”她闻言,心中一痛,哽咽着再也不能言语。
他见她缓缓松去握剑的力道,便一面安慰着她一面不动声息地抽去她指尖冰凉的刀锋,慢慢地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她失魂落魄地凝望着他苍白的脸庞,挥起手对他狠狠地甩过去,那柄剑被她挥到了很远的地方,才铿锵落地。
她哭着朝他大吼道:“什么下一世,你又在骗我,如若我们相遇却不能相认,又该怎么办?”说话间,她白细的手上早已血涌如注,挥开刀锋时,割下的伤口异常的深,深得血肉外翻,粘着红血丝的白骨森森可见,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痛,将手捂在心口,因为这里要更痛上百倍千倍。
蔚染面色一紧,急急撕扯下衣裳上的布条,捆缚在她的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紧,却又怕弄疼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打着结,简单地止血包扎。他们的周围,已然陆陆续续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骑军,前面的士兵屈身蹲下,后面的士兵昂首挺立,手中皆持着深黑的弓弩,瞄准目标,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嬴政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阴厉的目光,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姿态,自上而下的打量着泪流满面的她,那样的冷漠决绝,形同陌路,似是他俩并非是夫妻,从未有过肌肤之亲那般疏离淡漠。
她却轻轻地笑了起来,用一种天真可笑的眼神与之对望,道:“政,你从多久以前便开始利用我了?”
他的眼中没有诧异,表现出来的神情分外平静,似是早就晓得了即便不告知她一些事,她也会慢慢猜出一二。
沉吟片刻,他方抬眸淡声道:“两年前。”
那不是她入凤府不久以后便已陷入了他的圈套,想来十分可笑,自以为受到至高无上帝王的优宠,得天独厚的关怀,结果却是这般的不近人情,与帝王间,又岂会有真正的爱恋,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却始终相信着例外的存在,她轻摇头苦笑着,嘴角依然带着苦涩的血腥味。
“两年前,你本该作为寡人的妃子入宫,却中途遭劫与人落跑,凭心而论,寡人势必将大秦江山翻覆过来,也要将你捉回,严加治罪,但寡人终究还是顾全大局,对外宣称魏国长公主宁死不从黑匪,以身殉国。”
——寡人不明白,你到底要些什么?
这个透着淡淡无奈的语句,出自嬴政的口吻,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莫非当年弘凤兮来晓晴楼寻她,便是为了此事而来,交予她的那一张白色的绢帕果真是可换回她的自由,因在世人眼里,魏国长公主早已亡故,英伟牺牲。
嬴政早就决定放任她的自由了,若不是囚牛以蔚染性命作为威逼,为寻吟风线索所迫,踏进凤兮阁的大门,重新又聚首到了政的身边,眼下的一切又怎会沉痛地发生。与蔚染的断情决裂,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她终归是认命,情不自禁地沦陷入君王的温柔中,却逃不过被残忍的利用,这究竟是宿命,还是缘分?
沉眸苦苦地嘲讽自己,如若是宿命,过得也太过得悲哀,如若是缘分,她真的宁可不要。
“寡人并非若你想得那般……”他黑眸一暗,想了想,又无继续解释下去,只淡淡地道:“寡人并非一开始便利用与你,你回至凤府,发誓效忠于寡人,寡人自然无法饶恕你先前与男子私奔之罪,杖责必不可免。那以后又过了半年,寡人才复至凤府,那一夜撞见了你与那晓晴楼奸细躲在内庭窃窃私语。”
那奸细自然指得是萧敬,她至今仍还不曾忘记那日被嬴政瞧见她与萧敬孤男寡女匿于灌木林内时,又窘又迫的模样,萧敬是急于想了解蝶画的近况,又碍于怕暴露身份,于是便邀她躲至人烟稀少的内庭,免得遭人怀疑,岂料嬴政却也恰好在那儿纳凉。
而后便上演了彩凝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差点儿残遭失身,又逢嬴政出手相救,现在想想,彩凝那时为了攀上高枝,飞黄腾达,便不断地使出心计,以博宠幸,举动甚是出阁,嬴政大抵以为彩凝便是那晓晴楼混入的纤细,于是将计就计,来者不拒,与她风流了一夜。
然之后彩凝并非再有下一步的深入举动,嬴政便不得重新考虑怀疑错了对象,而东守阁最接近他的人,仅二人,一是彩凝一是追月。追月素来行事内敛,不苟言笑,虽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却低调异常,并非十分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