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的琴艺已打破了无心的境界,历经了沉静的洗练,更上了一层高阁,真正的将《广陵散》的意境淋漓再现了,天下之大,琴艺比蔚染胜者,估计是没有的。只令她困惑不解的是,这《广陵散》所表现的内涵,惊涛拍岸、波澜壮阔的音律下,细细地讲述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自从蔚染晓得她懂得此曲的含义,便不再弹及,为何又在此时此地,对她再次奏起。
她似曾记得他说过《广陵散》乃是他的一位友人所作,并未对外流传,故当他见她对此侃侃而谈时,眼底浮现了佩服之色。而吟风失踪后,她忆起了甚多的往事,其中之一便是,教与她这首曲子的人,是吟风。
现在想来,不免生生后怕,吟风他为何要教与她《广陵散》,而非其他,他在成为她贴身侍卫的时候,是否便为往后操控天下大局安排好了一切,而她,无非是他在博弈中的一枚极其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向众矢所指的深渊。
先是交予她一切必须的技艺,比如武学,可求自保;比如《诗经》,却是渐离所偏爱;比如《广陵散》,却与拒人于千里的蔚染轻而易举地交心。出宫以来,她的一路未免太过顺利,渐离的拔刀相助,蔚染的不离不弃,甚至在囚牛杀尽她的关头,出手阻挡,而这有一半以上来自于吟风精心策划的安排。
魏国长公主出使秦国的日子,是吟风定下的,当日他率领黑衣人拦截车马,又佯装被渐离所伤而逃离,天底下哪有那么刚好的事,荒原之大,为何偏偏在那儿会遇见渐离,又所幸被其相救,这令她不禁怀疑,一切早都是吟风算计好的。
他的城府到底深到了何处,一步一步引导她走出魏皇宫,进了晓晴楼,在她中了暴雨梨花毒后,置她不顾,便是算准了司镜会出手相救,而后装出孱弱的模样与她相会,对她下了迷药,然后又不辞而去,将失踪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她,以致她差点被囚牛所杀。但是她还有利用价值,必定不能死,故他算准了蔚染若是对她动了心,便会誓死替她受罪。
好可怕的男人!心思缜密、精确安排若此,这世上还有谁人能及。
再而对外界隐秘的放出风声,说自己身在凤兮阁,囚牛便别无选择的被其误导以为他被弘凤兮所囚禁,再逼她进入凤兮阁,一步一步,都在吟风的掌控之中。而那日弘凤兮提及他敬佩的人为纤华时,反应并未怪异,也就是说,弘凤兮根本就未对吟风不利,囚禁他什么的更是荒唐之极。
此时,吟风若不是在凤兮阁奉为上宾,便是身不在凤兮阁。然而前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毕竟弘凤兮提及过那日她被秦王杖责几欲不治之时,幸得住在他府里的神医。吟风用毒手段阴狠,对于医术的造诣也是很深。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那个神医,会否指的便是吟风?
方想至此,《广陵散》一曲终了,蔚染站起身,淡淡地道:“姑娘,我俩缘于此曲,也缘尽于此,后会有期。”
姑娘?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蔚染会对她如此用冰冷的称呼,虽弘凤兮也喜(…提供下载)欢称她为姑娘,然而语气中充满调侃之意,反而不觉得生疏。而此刻她的心冷到了极点,蔚染一次又一次对她的敌意与冷漠,让她有一种跌落谷底,不论如何挣扎,再也爬将不上的恐惧感。
蔚染走至了她的身前,冰蓝色的瞳孔骤然缩紧,似是痛苦不已,又隐藏的极好。他认真地凝视了她一眼,只一眼,却是她入屋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她,他冰冷的瞳孔还若从前一般纤尘不染。
看罢,他走回了那把蛇蝮断的琴前,缓缓地抚摸了,然后双手持起琴狠狠地朝地上砸去,七弦崩响,发出难听而刺耳的声音,而这一次他将木质的琴座一并砸断了。初认识蔚染时,他因她批判他的琴音怒而断琴,没想到分手时,竟然亦是因断琴而从此断情。
先前的琴只断了弦,伤及了琴座,故优秀的乐师可以修葺的好;而如今,这把琴四下崩裂,修好已是再无可能,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情意,再也无法愈合。
断琴,从此断情。
蔚染,你为何可以如此残忍,如此对她。可以从此不再弹琴。
他缓缓地抬眸看向她,冰冷地道:“此琴已断,此情已绝,从此以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她慢慢地蹲下来,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倔强如她,没有哭,也不会哭。她非(提供下载…)常缓慢的吐出一句话,声音亦是低得几乎听不见:“蔚染,你是否在怪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这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不是。”
他没有应答。
她又继续问:“你是否觉得你配不上我?我不会介意,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这个身份。”
他依然没有应答。
“你是否怪我在你伤势很重之时,离你而去?我不是怕受你拖累,才离开的,我害怕若是不听从囚牛的命令,进入凤兮阁刺探情报,他便会要了你的命。你可以怪我,可以打我,但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说到最后,她将自己越说越卑微,声音越说越低,真的,她从未想过博得任何人的同情,仅此一次,她奢望着能换回他的一点怜悯,她的爱情注定是卑微的,她只是想尽最后一份力来挽回。
他不发一言的负手而立,侧脸深深地陷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是何表情,只是那冰蓝色的瞳孔,一刹那闪过一丝悸动,似有些许动容,然而转瞬又消失无踪。
“祢祯,你是秦王的妃子,我们是,不可能的。”淡定的一句,没有过多言语。
他总算是愿意喊她的名字了,方换得她内心的一片释然,却说出那样一句话,是的,她何曾不晓得,他们是,不可能。天地之大,能容纳他俩之地,几欲没有,天下又要开始连年征战,即便逃到天涯海角,秦王也会暗地派兵刺杀,就如弘凤兮所说的那样,秦王嬴政容不得任何水性杨花的女人存在于这世上。
或许生于乱世,本身就是一种悲哀。能苟活着,便是万幸。蔚染是为了她好,而她却脑子发热得只会无理取闹。她苦然一笑,淡淡地道了声:“我明白了。”
比起两人殉情而死,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来生来世再相聚,无非是追求浪漫的痴情男女的妄想而已,这一世留不住的,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遗忘了刻骨铭心的情爱,留到下一世又有何意义。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即使相别不相见,想着彼此在世界的另一端好好的活着,其实也是种幸福。
她轻轻一笑,潇洒地道:“知音者,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不若与我痛饮一番如何?”他见她释怀了,便轻轻复合了声:“好。”
上了一桌美酒好菜,她努力地装作不介怀,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她和他面前都摆了一个大碗,提起酒坛就往里面倒酒,斟满上一个劲嚷嚷着要蔚染喝完。他接过酒碗,冰冷的瞳孔里掠过一丝痛苦的异色,想都未想,倒头便喝尽了。
她持起碗,也喝了起来,每一口却喝得不多,她的酒量很大,这一点不足以令她醉倒的,更何况借酒消愁只会愁更愁,与他对酒当歌,无非是想表现得干脆豪爽一些。她抱起拳,学着弘凤兮潇洒的模样,道了声:“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万般回首化尘埃,唯有青山不改。”
一番豪言壮志说毕,一抬头,将酒饮尽,接着,一滴泪便从她的面颊滚滚滑落下,他坐于她的对面,方要伸出手替她拭泪,她别过脸,他僵滞的手停在了半空,想了片刻又收了回去。她紧张的欲扯过袖口擦掉难看的眼泪,结果却把桌上的酒坛打翻了,烧酒淋湿了一身,窘样难当。
本想干净利落的来个盛大的告别,没想到却搞得如此难堪,若眼前之人是弘凤兮,没准会笑得趴下,她通红着脸,低低地说了声:“言尽于此,就此别过,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你……要保重。”
失魂落魄地夺门而出,他亦未有所阻拦,蔚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爱你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的想要占有你,拥着你激情而炽热的吻着,那是温柔的狂野;当他抚琴的时候,冰蓝色的瞳孔会变得柔情似水,眼眸里安静而沉然的静谧,那是内敛的优雅,当他不再爱你的时候,便不会再胶着缠绵,如此考虑事情,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也会变得简单。不爱,便是不爱,没有理由。
司镜依然坐在青木轮椅中,如烟出尘地等在深深庭院那里,敛眸朝她看来,她迎了过去,却痛在心里口难开,她怕一张口,眼泪便会止不住的簌簌落下来。
司镜沉然道:“祢祯,师弟的脾气自小便很倔强,决定下来的事改不了,过些日子,我再好生劝劝,你先回去罢。”她略微颔首,施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的走了。与蔚染相处了一年,何曾不晓得他的脾气,改不了便是改不了,说不爱,便是不爱了。司镜,怎会不了解蔚染的性子,他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然,她不甚晓得为何蔚染会突生变卦,与她断情决意,其一,大抵是考虑到横亘在他俩面前的秦王嬴政;其二,莫非是与那一曲《广陵散》有关?
司镜院前的那块无字牌匾,已然是写上了两个字——未染。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当那块牌匾写上字时,便是院中的主人出山之时。
未染之蔚染。断琴之断情。
这其间的涵义,又有几人懂?
她转身而去,却隐隐听至昏暗的青木林中传来司镜低沉而哀怨的绝响,似是错觉,又似不是,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吟风,他绝非你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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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之下,司镜轻摇着轮椅步入了内屋,道了声:“师弟,你这又是何苦!”
屋内尚未点灯,又或是蔚染点了又灭去了,他的侧脸深深地没入了平静的黑暗里,冰蓝色的瞳孔莹亮湿润,声音却从所未有的嘶哑,像是曾经哭过:“司镜,若是你,爱情与雪恨,你会选择哪一样?”
他的一生中最爱的人有三个,一个是司镜,一个是祢祯,还有便是他在韩国时结识的那位友人,亦是那曲《广陵散》的作曲者。除了司镜,没有人知晓他不为人知的身世,五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从韩国逃亡秦国,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而他的那位友人,死在了逃亡途中……
她一面走一面思量着司镜的话——吟风,他绝非你的良人,这样说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在经过枫宜院时,她下意识的朝里面瞥了一眼,还好那位花信公子并不在,大抵方才以为他不怀好意的抬眼瞪她,是错觉吧。
又走了几步,知觉告诉她有不明物体飞近,忽的转身,方抬眸便望见了一支银亮暗红的细剑,朝她面门飞驰而来,天,为啥她的这张平凡的脸总跟这些刀剑过不去,上次被李生划花还未来得及恢复,不会又这么来上一刀吧。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身后握住她的肩头,轻而易举地一掰,她便飞快地侧过了身,而他的另一只手稳稳当当的将剑柄接在了手中。她正欲发怒,耍酷也不是该这么耍的吧,说不定她的命就这么玩完了。
没想到那厮却先开口喃喃抱怨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蠢,跟吟风学了那么多年武艺,我用了一层功力都不到,你竟然都避不开!”
我怒!哪来的野小子敢这么跟她说话,也顾不及方才失恋之痛,当下就跳起来与他对峙:“你又是什么东西!”
“切!你这女人还挺有性格的。”他撇撇嘴,一张骄纵明艳的脸容,眉宇上扬,飞扬跋扈,英气逼人的身姿,衬着窄肩窄腰窄腿的紧身黑衣,煞是诱惑魅人,将他完美流畅的身材不差一毫的表现出来。
月夜下立着的男人,不是花信公子,又是何人?
“喂,臭女人,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他一脸不耐地注视着她,皱了皱眉紧接着道:“你去了凤府这么久,有没有风的消息?”她一次又一次将怒火强压下,这、这到底是什么人,口里不是蠢女人,就是臭女人,她、她要爆发了,唉,可惜她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乖乖的忍气吞声。
什么?还想问她吟风的情报,他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就指着这个蛮横的态度,别说她不知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哼!
“你说是不说?!”他朝她大吼了一声,等得急迫,满脸焦躁,脸上腾地浮现起蔷薇色的愤怒,反转剑身,轻快地一挥,便将剑搁在了她的颈上,她面色一变,这晓晴楼里的刺客咋都这么变态,刚远离了一个蔚疯子,现在又来了个花疯子。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剑是暗红的颜色,宛若是凝固甚久的血水,在剑的表层结了一层暗沉的红色,那种红接近于人心脏的颜色,总之,那把剑折射出的光芒,闪动的是诡异的美